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 无 风 雨 也 无 晴
熊木舟
文学大师林语堂在《苏东坡传》开篇写道,李白崇高,杜甫伟大,但他偏爱的诗人则是苏东坡。没办法,我也是偏爱苏东坡。苏东坡太神圣,太纯洁,太纯真,太慈悲,太旷达,太富有文学艺术天才。他生活在他所处的时代,他又超越他所处的时代。他既勇于进取,坚持不懈,又能在万事万物的缝隙中看出绝妙与自由。
一
真,而且是纯真,这在普通生活中尚且不易,而苏东坡一生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险恶的官场,在朝廷还呆了些年,官最大做到仅次于宰相的正三品翰林学士、知制诰,是皇帝的政治顾问兼秘书;他甚至还兼做过小皇帝赵煦的老师,对于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能够做帝王之师,这是最荣耀的事了。苏东坡在官场,特别是在朝廷,要保持纯真,是何其的难。但苏东坡就是苏东坡,他不为保官、升官,而曲意逢迎或装聋作哑,他更不为个人的利害得失与安危而放弃他认为的真理。我说苏东坡比婴儿纯真,是因为婴儿的纯真是不知道利害得失与安危的纯真,是没有经历世事的艰难的纯真,而苏东坡则是知道这一切,也经历了一切艰难困苦,他的纯真是智慧培植起来的纯真。他活得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他反对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从自己的政治观点出发,从自己的真实认识出发,并且考虑到国计民生的利益。他反对自己的政敌,都是在他们身任宰相、权高势重的时候。他与王安石的分歧不在于要不要改革,而在于怎样改。王安石强调更张法度,苏轼强调择吏任人,反对“以立法更制为事”;王安石主张理财以扩大国库收入,苏轼主张“节用以廉取”,批评变法派“广求利之门”;王安石变法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苏轼则认为“欲速则不达”、“轻发则多败”,力主稳健。王安石的变法得到宋神宗的首肯,而苏轼却对新法实行的某些流弊竟大胆揭露,如《吴中田妇叹》,简直就是宋代的《卖炭翁》。苏轼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吃尽苦头,甚至遭牢狱之灾。后来司马光上台,苏东坡在短短的十七个月,从一个地处偏远之州的犯官一路直升到三品大员,提升了六个品级,飞跃了十二个官阶,出乎常人意料的是,当司马光要全部废除新法时,苏东坡却说新法中例如免役法有利国利民的条款,不能尽废,为此跟司马光当面顶撞起来。如今,我们常提“实事求是”这四个字,而早在九百多年前,苏轼就是它的坚定实践者。苏轼的纯真是深层次成熟,是成熟的终极,没有雕琢,也不要粉饰。这种纯真对社会,对人类,是必需的。有的人认为苏东坡保持纯真划不来,其实,失却了纯真的人,他所得到的跟他所失去的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二
苏东坡为官注意体恤民情,关心民生疾苦,在封建社会是一个难得的好官。他是真正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在密州,伸张正义,惩办了以捕盗为名闯入百姓家杀人的暴虐的官兵;在徐州,黄口决口,他亲率官民筑堤抗灾,安定了民心,保护了人民的财产与安全;在杭州,他疏浚西湖,灌田千顷,筑成了贯通西湖南北的著名的“苏堤”。
苏东坡真正是急百姓之所急,想为百姓之所想,我们看他在任扬州知州时给朝廷要求宽免官债的表章的末尾部分:
臣顷知杭州,又知颖州,今知扬州。果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死亡半年,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公私并困。以此推之,天下率皆然矣。
臣自颖移扬,舟过濠、寿、楚、泗等州,所至麻黄如云。臣多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以生。若丰年举债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不觉流涕……
孔子曰“苛政猛如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窃度之,多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深入民间访贫问苦,一个人不带随从,当听到百姓诉苦,他情不自禁地跟着流泪,这就是仁慈的苏东坡。
苏东坡即使身陷倒霉处境,自身难保的时候,他首先不是想到自己,而是关心、关怀比他更不幸的人。他九死一生地被贬黄州后,看到当地有人溺死初生婴儿,特别是溺死女婴,心内如汤煮,他给武昌太守写信,请太守恩养弃子,严律杀婴,自己则成立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古某担任会长。救儿会搞募捐,用募捐的钱买米、买布、买棉被。救儿会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妇,她们如果承诺养育婴儿,就赠予钱物。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百个婴儿,也是他心头一大喜事。他当时没有官俸,靠亲身耕种荒地糊口,每天花费不超过一百五十钱,而他每年捐出十千钱。
如果苏东坡活在今天,肯定会评为全国的道德楷模。
三
说苏东坡的心胸比天空还宽广,绝不是夸张之词。苏东坡身处政治逆境之中,他善于以庄子和佛家思想自我排遣,能够以顺处逆,以理化情,气量恢弘,因此他能随缘自适,恬静淡泊,豁达开朗,旷达潇洒。他淡泊名利,“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进亦乐,退亦乐。我们看他在黄州所作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写途中遇雨之事,从这件事中我们可以见出他的博大胸怀。在风雨声中吟啸徐行,“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可见他在人生路上履险如夷,不为风雨所扰的坦然和坚定。词的下阙写雨过天晴后迎着山头斜照归去,“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身处风雨之中却不觉风雨相扰,雨过之后也不为晴喜。苏东坡在政治上所走过的是一条风风雨雨、阴晴无常的道路,但他能以乐忧两忘,心平气和的旷达态度泰然处之。
前面提到,他曾十七个月提升六个品极,飞跃十二个官阶,他没有像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没有丝毫的得意。他被贬到当时十分荒凉的广东惠州,已既老且病,子亡妻死,他仍然随遇而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做岭南人”。他给朋友写信说:“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弟,有何不可?!”他不仅吃得香,睡得也美:“白头消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诗很快传到京城,宰相章惇于是追加一道命令,把苏东坡贬到海南岛。初到海南时他还有点担心出不了岛,但他很快便想开了:“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
苏东坡宽广的心胸还表现在他没有一个私敌。苏东坡真正的政敌应该算王安石。但他对王安石一样没有仇恨。苏东坡从黄州调往汝州,路过金陵时,他还特意去看望了退职闲居、穷困潦倒的前宰相,与王安石谈诗论佛,盘桓数日。
苏东坡曾对他弟弟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苏东坡的精神境界非一般人所能达到。他生活在现实中,他又像生活在太空的太空人,他的灵魂更接近天空,这也许是除了他的文学艺术天才外,人们尤其偏爱他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