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殿到人间
1 对人类文明史来说,公元前3世纪时雄姿英发的亚历山大大帝最伟大的事业,不在于他东征西讨,以惊天动地的武功建立了横跨亚、欧、非三洲的辽阔大帝国,而是在于从他的帝国里,诞生了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博物馆和图书馆。 “博物馆”一词的英文写法是museum,从辞源学上来看,是来自古希腊司艺术、科学的缪斯女神之名,因此,博物馆的本意即为奉祀缪斯女神、收藏与缪斯女神相关艺术品的神庙。当时,古希腊哲学之集大成者、亚历山大大帝最敬服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曾为了便于研究历史与自然科学,将他所搜集的历史文物与采集的自然标本,建立起分门别类的学科,并在他的吕克昂学园开辟了专门的陈列之处,称之为mouseion,即“缪斯的殿堂”。对古希腊人来说,这个词即意味着美、信仰、爱与智慧――它包涵了人类全部的知识。 等到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埃及以后,亚里士多德的吕克昂学园和它的知识方法对帝国大将、后来被派往统治埃及的托勒密一世影响极深。他于公元前284年在尼罗河口新建的亚历山大城内,建立起了一整套庞大的自然与人文教育系统,其两个最重要的中心,就是图书馆和博物馆。这是人类历史上公认的第一座博物馆,收藏范围包罗万象,除了收集大量的古代实物以外,也采集了众多的自然标本。尤其重要的是,这个机构特别注重对收藏品的分类研究,从而获得全新的知识成果。亚历山大城的博物馆一建立,就确立了针对古典学问收集研究的学术典范,从而保证了后世博物馆必须具备这些职能,必须尊崇这种学术典范。 正因为有这样的学术典范,亚历山大城才成了当时整个西方世界自然科学和人文学术的研究中心,集中了包括著名的阿基米德等一大批名垂青史的大师。这些大学者们在从事务门学科研究的同时,还面向全社会公开进行语言学、修辞学、哲学、诗学、数学和医学等学科的讲座,几乎整个帝国里渴望知识的青年学子们,都纷纷汇聚在这里来接受最高端、也是当时最前卫的智慧与知识的教育。 亚历山大博物馆是整个古希腊学术大厦中最完善、最关键、也是最绚美的一环。正是从这里,那些伟大的先驱们才发展和完善了后世的数学、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医学等学术研究和教育框架。它曾为东西方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交融起到过重要的作用,然而,同历史上任何一种伟大的事物一样,数百年以后的战火,使它昔日的辉煌毁于一旦。 2 自此以后,埃及托勒密时代和后来罗马帝国时期的大多数学术机构,都广泛采用这种“亚历山大城博物馆”的模式。然而,随着整个欧亚大陆风起云涌的宗教、政治和民族冲突,这些代表人类文明伟大成就的博物馆,也如同水上漂木一般沉沉浮浮。到了公元14世纪,古典意义上的博物馆几乎全部湮没了,惟有一些历经战火还残留下来的有关博物馆的文献,还提示着后人,那里曾经拥有过人类对文化与知识的无上尊崇。 欧洲是直到文艺复兴运动之时,才使伟大的古希腊传统得以部分恢复。尽管从那时起,凡是受过基本教育的西方人,都对遥远而辉煌的亚历山大博物馆深怀敬意,但是在文艺复兴时期,博物馆已不再是古希腊文化处于巅峰状态时的最高学术机构。它已被改造为一种使大多数人博学多闻的捷径,因为它拥有和保存了各个时代、各个地域、各种文化中的代表性实物,包括学者们对这些实物的种种解释。 当时,随着野心勃勃的航海事业和生机盎然的新文化运动,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突然被极大地调动起来,无论是自然标本、人工制品、新的技术发明、从海外的冒险与发现之旅中带回来的新奇事物等等,都成了人们收集和追逐的对象。而当时的公共博物馆,更成了这类实物最集中的汇聚处。它们通过喜出望外的学者们的分类整理和研究,光鲜地陈列在一间间通明敞亮的陈列室里,成为一种高尚而丰美的公共资源,使这些博物馆的主人既得以向尊贵的客人炫耀自己的富有,同时又可为自己的子民提供观赏之物,增长人们的见识。 在世人的心目中,当时的博物馆简直就是大千世界神奇而美妙的微缩景观。通过博物馆的作用,那些传说中遥远的国度和逝去的岁月,包括古老的东方和神秘的非洲,以及史前时代的奇异光影,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好奇者的眼前。 当时全欧洲最著名的博物馆为梵蒂冈博物馆,其建筑是欧洲古典宫廷式建筑,分12个博物馆和5个艺术长廊,还包括举世闻名的屋顶花园。西斯廷小教堂和拉斐尔画室是梵蒂冈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画圣”之中,就有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两位大师把近10年的时间贡献给了梵蒂冈博物馆。西斯廷小教堂里价值连城的穹顶画《创世纪》、巨幅壁画《最后的审判》,均出自一代巨匠米开朗基罗之手;拉斐尔则于1508―1518年在梵蒂冈建立画室,其中描绘希腊哲人风采的《辩论会》和描述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大数学家欧几里得的《雅典学院》,堪称拉斐尔画室中的极品。 经过了文艺复兴、欧洲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洗礼,真正具有近代意义的博物馆终于在西方世界遍地开花。这时候,世界上最著名的博物馆包括法国的卢浮宫博物馆、英国皇家博物馆、俄国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德国森根堡自然博物馆等。它们不再是皇室、贵族和教会的专属,而是在近代人本主义思潮和民主思想的影响下,成为一种向公众开放的社会文化事业和国民教育机构。按照著名的史密森博物馆群缔造者、英国皇家学会学者詹姆斯・史密森的话说,博物馆就是用来“增进和传播人类知识”的。 3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全球范围内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文化与财富重心大转移,尤其是通过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和亚洲成为一片废墟,而美国却一跃成为我们这个世界最具权力和财富的主宰。那时,全球的财富都源源不断地向美国大亨们的口袋里流去,而他们也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大量收集欧洲、亚洲,乃至整个世界的艺术品,并迅速积聚了无法计数的珍贵藏品,成为全世界私人收藏品最多的国家。那些有兴趣和有实力购买世界上最昂贵的收藏品的大亨和贵妇们,同时也具备在大都市里以欧洲传统的方式建立私人博物馆的兴趣和实力。于是,就在短短的一代人之间,美国一下子成为世界上拥有私人博物馆数量最多的国家。 美国人之所以会对兴建博物馆有着不可思议的兴趣,我想,主要应归结于他们的集体无意识中,作为族群意义上的文化凝聚力过于单薄。他们以现代主流思想而聚集,却在古老的传统根脉上成为一盘散沙。毕竟,这个世界上最牛气、最强大的自由主义国家,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历史最短浅、人种最杂乱的移民国家。出于对自身文化的忧虑感,使他们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寻找满载着古老信息的收藏品――即便是它们远在东方,或来自蛮荒的黑色非洲。 虽然美国最早一批博物馆成立于19世纪上半叶,包括布鲁克林博物馆、华斯华兹博物馆等,但如今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自1870年以后的兴建博物馆大潮中涌现出来的那一批,包括著名的波士顿美术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费城美术馆、芝加哥艺术馆、克利夫兰美术馆等。这些著名的博物馆都是非政府、非赢利性的文化机构,由永久性的董事会监督运作,致力于公共的历史文化和艺术教育。更重要的是,这些雄心勃勃的私立博物馆作为普通公民精神生活的重要场所,甚至被大胆地设想为有可能取代传统的宗教信仰场所,通过“增进和传播人类知识”,帮助人们保持和谐的家庭和社会价值观。 早期的舆论都一致认为,这些博物馆的创立者和赞助者,都是具有为公众服务的美德的人,他们是保护社会稳定和促成文化成就的人类精英。然而到了20世纪后半叶,摧枯拉朽的全球一体化进程,使昨天还被人们使用的“活生生”的器物,今天便迅速成为博物馆里“死翘翘”的陈列品。这样,学者们在检验自然与文化史时,便提出了诸如此类的疑问:当一件收藏品离开了它们原生的历史文化语境,成为博物馆中被鉴赏之物时,它与它作为一件器物的本质,早已成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东西了。另外,社会学家们也在问:博物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使自己的收集活动实际地惠及于提供这些收藏之物的现代社会中的贫困者与少数族裔呢? 因此,古希腊时代作为少数科学和人文领域内高端人士进行象牙塔式专业研究的圣殿――博物馆,与今天面向公众的开放性博物馆,究竟谁更能体现人类建立博物馆的真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