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草原的男人
喜欢女人是男人们悲哀的天性。一旦碰上熟悉男人的女子,我们男人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心灵的门户关闭了。就像盂兰盆斋上苏醒过来的精灵们馥郁的香气一样,了解男人的女人身上埋藏了太多太多的世态。怀抱女人的男人被抱在女人怀里,然后又有男人来把这个女人拥抱住......和一个人有了关系,就等于和整个世界都有关系,多么真实,多么可怕。男人们为了忘记一个人的他者就是全体的他者这一真相,他们就要去爱女人。现在,我要讲的故事就与这悲哀的天性有关。这不是头脑中臆造出来的故事,而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也许对别人来说非常荒唐,就连正在写着这个故事的我都被一种古怪的预感困扰着。 最初我想可以把这个故事改编一下,但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白天黑夜地煎熬,最终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别添加,是什么就写什么,索性也不去开动那些老练的小说机器。所以,要是这篇故事条理不通,文采平平,还请读者朋友们原谅。 我的故事开始于蒙古。去过蒙古的人都知道,蒙古人和韩国人长得很像,在相貌上要比中国人和日本人更像韩国人。只要把衣服互相换穿,绝对分辨不出来。但我并不相信会有一个蒙古男人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有一年的十一月,发生在蒙古首都乌兰巴托的事情。为了顺路到一个朋友的公寓里坐一坐,我行走在位于市中心的广场。正是深夜时分,市区淹没在一片静寂之中。从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狗叫声。当我为了等后面的翻译在广场一角停下脚步的时候,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女人叫着"扎-日卡"把我抱住了。和这兴奋的声音一起,还有一些我听不懂的蒙古语也注入了我的耳朵。疯女人!惊慌失措的我连忙挣脱了她,向后倒退几步。见我这样,女人瞪圆了双眼,那张脸令人难以忘怀。大概能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尽管是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她却在黑色的毛皮半大衣下面穿着迷你短裙。女人怒气冲冲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她的手掌那么有力,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我的翻译赶来了,这一啼笑皆非的骚动才告停止。当她知道我是外国人后,皱起了脸,突然哭出了声音。我们连说句话都没来得及,她就转过身去,朝着巴阳古宾馆的方向跑开了。我像遇上了劫匪一样地看着翻译。 第二天,翻译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个妓女,可能因为我和他的恋人长得太像而遭此横祸的,他呵呵地笑着。可是,有路灯明亮的光,而且我的发型和衣着打扮都不一样,她怎么还会认错呢?难道我和蒙古男人长得真有那么像?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快,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我感觉镜子里照出来的脸,就像另外的一个人,就像一个经历了广阔的空间,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某个人。 回到韩国以后,我不时地回想起那个叫我"扎-日卡"的女人的声音。然后,仿佛被什么诱惑着,我环顾四周。乡村汽车站的候车厅,商店沾满灰尘的玻璃窗,远处模糊的群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雨后泥泞的道路上奔跑的小女孩......看到这些,都让我联想到乌兰巴托。似乎那里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牵引着我。 第二年的夏天,我又一次去了蒙古。乘吉普车路过北部"伏尔加"地区时,看见了囚犯们修路的情景。在通往遥远的俄罗斯贝加尔湖的铁路沿线上,这条路经过布德林山脉的针叶林地带并沿着细长的峡谷到达一个小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道路正处于不断被挖掘、坍塌的状态中,囚犯们拿着铁锹修复毁损的地方。在蒙古,囚犯们经常被强制劳动。 囚犯们多是些年轻男子。他们穿着补丁摞补丁又漏洞百出的肮脏衣服。有些人穿着旧长靴,裤子却是破的,于是多日未曾洗过的膝盖整个露在外面。蓬乱的头发用破抹布紧裹着。他们就这样狼狈地到处蠕动,浑身上下满是大汗。一边是吧嗒吧嗒往下流的汗水,一边还要拖动木材、石头和装在袋子里的土。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事情。那时我遇见的妓女,她的恋人是否也成了囚犯在遥远的地方无法归来呢?是否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没有任何根据,我就这样胡乱地猜想着。 夏天过去了,回到韩国之后的某一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我走在下着雨的蒙古草原上。行走的样子映入梦乡中的我的眼帘。尽管没看到脸,我还是觉得那个人一定是我。他的脸看起来很吓人。 那个人衣衫褴褛,穿着长筒靴。那个人,也就是梦里的我,正陷在困境中,心里满怀痛苦。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垃圾一样的衣服披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双脚穿着他那有破洞的鞋正在移动着。这不是过去的事情,也不是未来的事情,似乎是正在此时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在朦朦胧胧的意识中,眼睛里有些湿润的东西在沸腾着。难以言表的感觉。就像是在雨中的田野里徘徊了一夜,刚刚找到睡觉的地方。是那种把自己喜欢并珍惜的什么东西丢在某个地方后返回时的心情。像糨糊一般的哀愁牢牢地粘在我心灵的角落里。这个梦之后,我的周围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一个大雨滂沱的星期六,直到很晚我还留在单位里。去洗手间小便回来,在黑暗的走廊里我看到一个很小的孩子。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孩子出现在这里呢?想到这里我有些慌张。看上去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孩子用纯真又带些土气的目光看着我。他穿着破旧的上衣,裤子露出了膝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汉城的孩子。 "你找谁呀?"我问他。但是这个表示亲近的问题还没问完,我听见房间里电话响了。我回了一下头,再转身朝向那个孩子时,孩子的身影突然摇晃着,像荧火一样隐隐约约地消失了。我震惊不已,几乎就要精神失常了,好长时间我才回过神来。"是太累的缘故吧",我喃喃自语着。做出因为疲劳看到虚幻事物的结论后,我缓慢地收拾好提包回家。第二天,干脆不上班,呆在家里休息。 但是之后没几天,我正在刮胡子,突然间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浴室镜子里的我,突然像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一样开始失去立体感。我的脸如同轮廓构成的胶质物体,越来越软。按一下镜子表面,逐渐变得更加透明。以至于完全消失在镜子里。我吓得打了个寒噤,把嘴从剃须刀上移开。揉了半天眼睛再看时,我看到镜子里是一张唇边血肉模糊的三十五六岁的呆呆的男人的脸。 我不得不怀疑我的精神状况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需要通过休息和运动来平静内心。但是一直过了几天,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并且很难驱除对自己的恐惧。我决定去找神经科专家。 "你的病叫做'自我像幻视'。是脑血管障碍病人、酒精中毒者,或者吸毒的人经常出现的症状。" 听完我的故事后,医生平静地说着。这是个脸微黑,圆圆的,足以给人诚实感的四十来岁的男子。我反驳说我从来没有沾过酒和毒品,医生说健康的人也可能出现这种症状。 "在自我像幻视中,通常出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外型,但是像您的这种情况,有几种变形。您想一想在黑暗的走廊里看见的那个小男孩。孩子的相貌你不觉得面熟吗?那正是您小时候的样子。这种在黑暗中出现自己过去样子的症状叫做后现性自我像幻视。同样,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消失,就是否定性自我像幻视。" 医生说以前人们把这种症状叫做"离魂病",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我立刻相信我是亲眼看着自己的魂魄离开身体的。既然已经看到这些,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电影《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里,女主人公在路上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几天以后,唱着歌,突然因心肌梗塞而死亡。哈哈......放心吧,那是迷信。" 我开始怀疑这位医生是不是被狭隘的职业观念束缚住了。如果长时间地接触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就可以把一切情绪性的问题划分为病理现象、迷信和疾病。医生详细地询问了家人和我过去的病史。我挺健康,我的父母和兄弟们也都没有精神病史。医生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把话题转向蒙古吧!您说您对蒙古的第一印象是'落在了时代的后面',这就意味着您在那里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韩国看到的某些风景。在这印象的基础之上,您得知有一个蒙古男子和您长得一模一样。这样的事情会产生某种契机。给您灌输一种感觉,好像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另一个化身也就是和您本人一模一样的又一个自己仍然生活在过去的那个地方。" "可是在那年冬天旅行之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啊。" "那是因为有一个潜伏期的缘故。好好想一想吧。也许您在蒙古看见了一些能够引发'自我像幻视'的什么事物。您的意识不知道,可您在潜意识里却知道。比如说过去您受到的某种精神上的伤害,以及犯罪意识等等这类强烈的印象。" 我的心情非但没有平静,反而变得更加混乱了。意识不知道,而无意识却知道?感觉好像在说绕口令。听着这样茫然的推理,却要支付每小时五万元的面谈费,心里真是不愿意接受。我决定礼貌地结束这次面谈,回家熬补药喝。就在这个时候,医生又说话了。 "您说过蒙古和二十年前的学校相似,是吧?那么二十年前您在什么地方住?" "那时候还在家乡上学......" 顿时我开始感到一阵眩晕。突然,记忆和记忆、梦和记忆连接着,在我的脑海里,某个影子形成,又消失。影子并不清晰,互相缠绕着,分开,像水珠一样四散,然后又聚集在一起。就如同又做了一个梦一样。 我的呼吸好像堵塞了。因为乌兰巴托的冬天突然浮现出来。那个蒙古女人因失望而皱紧的脸仿佛就在眼前。而且看着看着,女人的脸有些熟悉。我不能确定这醒悟是从忘却的江水中浮现出的记忆,还是和另一个记忆混杂在一起,但分明是我知道的一张脸。这个上溯到十七年以前的回忆使我颤抖。心里一阵绞痛,痛苦洪水般汹涌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提了提裤子,像是呻吟似的,我轻声地叫着某个人的名字。在这紧要关头,我又一次混乱了。到此为止,我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按着先后顺序,单调如卖盐人一样地淡淡讲了一遍。既然事情已经清楚地摆在面前,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隐藏和寻找的了。说不定读到这里,后面的故事,读者们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猜测出来了。假设在和医生的面谈结束以后,主人公发现自己的"自我像幻视"是由于某种精神上的创伤引起,就如同蒙古女人和她恋人的故事中所暗示的那样,这种精神创伤也就是一个类似的爱情故事。作者在描述孩提时代所经历的初恋插曲之后,重复着朦朦胧胧地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格式化的纯情余韵,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可事情不只这样。也就是说读者的猜测是错误的。我想这样整理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这么说的瞬间里,我战战兢兢地想要把它那样结束。可是,我现在就好像一个拿着鸡腿却必须做出鸭腿来的厨师一样茫然。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惠燕。那是1983年的事情,我马上就十八岁了。 但这却不是一次由纤细、可贵的感情而引发的美丽初恋。它自始至终都是不协调也没有希望的爱。而且在这不协调的基调上,又铺着我的卑怯,明明知道无法相爱,却要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那就是爱。 十八岁,现在想起来,应该说是纯真又可怜的年纪,而我却可恶地选择了一个永远没有机会进入我生活的女子。她比我大三岁,是一户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的二女儿,动不动为车费而发愁,从女子商业高中退学后,成了一个建筑公司办公室里的可怜女职员。我选择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这是我命运的茶杯里连最后一勺都已结过帐之后的一场骗局,尚未有人应征的骗局。 人的外表多么虚伪。在很久以前的像册里,看我高中时代的模样。夹着赫尔曼的小说或者李盛馥诗集的头发浓密的文学少年中间,一个灿烂大笑的少年。是的。毫无疑问,这就是我的脸。可这真的是我吗?我和这个纯真少年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记忆与印象相互交错着,发酵,过去变得如同乳白色的米酒一般浑浊。我是谁?直到如今,我依然记得那个黄昏,太阳落山了,寒风猛烈地吹着,树似乎吓坏了,它们挥动沉重的树枝。惠燕和我,以及我们之间的一切,在那个凄冷的黄昏,在某个地方一起溶化了。那天我经过市场胡同到达学长的洋品店,一路上都感到很忧郁。周围是死一般的宁静而孤独。孤独得令人简直想要死掉。一天到晚在市区内游荡,天黑了就钻进洋品店,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经持续一周了。 关于我的不值一提的高中时代是什么样子,以及一个健全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寄居到别人洋品店的厢房里,我不想做详细的说明。事实上也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只说一说我无法忍受父亲的毒打而离家出走的处境吧,那是在第三个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受到不定期停学的处分。 我咬着嘴唇,回头看着宽广的马路。我不住地咳嗽,装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大旅行包总是碰撞着我的腿。我伤心地低头看湿透了的裤腿,终究没有死成,又一次回到了洋品店。
但是那天我寄居的房间里来了客人。两个女子在和老板一起喝白酒。三个人都大醉了,可是奇怪的是,有一种冷冷的气氛充盈着房间。我不合时宜地笑着蹲在角落里。老板是所在的高中学校文学活动小组里的学长。那两个女子我不认识,学长说是他在高中时代的诗画展和诗歌比赛中结交的学妹。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女子说话了。 "哥哥,你又没试过站到我的立场上,怎么能让我这样那样呢?" 挺直腰抱着胳膊的女子身体颤抖着。当时她看来是个很干练的美人,留着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刘海儿斜垂在宽宽的额头上。脸颊像鸡蛋一样细长却又丰满,浓密的眉毛和锐利的目光,都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可是我没有工夫慢慢端详她的脸。因为学长拿起酒杯把酒朝她泼洒过去。 "像你这般处境的人,就都要卖身吗?"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女子手里倒握着酒瓶,脏话从她漂亮的嘴唇里蹦出来。 "你这个王八蛋!你还是个人吗?" 酒瓶碎得七零八落,学长的脸成了血葫芦。酒桌被掀翻,女人大声叫喊着。一场很狼狈的打斗。女人们跑着避开学长的拳头。劝架的我也稀里糊涂地挨了学长的拳头,还被赶出商店。气头上的学长连自己的商店也开始砸。我和两个女人一起逃离那里。身后,传来他的哭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 那天夜里,我和那个女人在路边的活动餐馆里挥动酒瓶一起喝酒。那个女人就是惠燕。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好像没怎么说话。我想起那天不知道从哪里不断地传来狗叫声。惠燕平静下来,连我在旁边她都忘记了,只是仰望空中。 无家可归的我一直跟她回家。她独自一人住在江边地势很低的联合式住宅里。我铺好被子让惠燕躺下以后,穿着衣服靠在墙壁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凌晨四点了。推开一开一合就吱嘎作响的房门,我出去喝了一口凉水,洗了洗手和脚,回来时,惠燕也醒着。因为是冬天,屋里屋外仍然是漆黑一片。 我们是怎么交换肉体的。现在回头想这些是件很残酷的事情。说实话,我并没想占有她。不是不愿意,而是害怕。可是在漆黑的房间里,两个人互相听着彼此的喘息声,能强烈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我心里感到憋闷。她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那种郁闷让人觉得似乎有什么已经开始了,并且需要做些什么来结束。 十八岁的懵懂,难以自制的情欲在泛滥。熔岩一般炽热,流淌在十八岁的血液中如同过剩生命一样的东西催促着我。惠燕体内似乎有一个黑暗的破坏性核心盘据着。尽管我拿不定主意,但我觉得我想用我的赤裸之身去打开她的赤裸之身。 为什么这样?惠燕反抗着,但是一直什么也没说。 那次做爱一点意思也没有。惠燕的身体就像运动员的肌肉一样坚硬,像皮革沙发一样冰冷。感觉好像环抱着整整一棵树。我接触到的身体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抗拒。两个人谁都没有体会到感动。动作一结束,她就避开我的脸,背转过去躺下。然后慢慢起身,抽起了烟。 "我是不是太旧了?" 我就像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一样,脖子抖动着。因为惠燕准确地说出了我的感觉。我的声音因慌张而颤抖。啊,啊,不是......我听得见惠燕掺杂在烟气里的叹息声。岁月带走了激情,却把一点儿洞察力作为礼物送给我们。 十八岁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理解惠燕。她的没有感觉,她的自我放弃,严重的嗜酒症,挂在嘴边的脏话...... 同在一个被窝里的人,距离该算是最近了,可是我仍然觉得她陌生。比我个子高的二十一岁女人,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内心隐藏很深的大人,她在想什么,猜也猜不透。 但是十七年之后的今天,许多事情我都能明白了。现在想起来,惠燕不再是大人,她在"成熟"这项痛苦的作业面前永远是一个领受惩罚的小女孩。那时,她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人生的春天,怀揣美丽梦想的年纪。说起熟练的经验,她还太年轻。 惠燕死在了这样的年纪里。她渴望有人伸出手来抚摩她的伤痛,有时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随便地说些什么。 现在世界上哪里还有善良的父母。只要不折磨你,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们国家发生的强奸案中,有百分之三十都是近亲相奸,这些你知道吗?而且这其中,又有百分之十五,你知道是谁吗?是亲生父亲啊,亲生父亲。" 愚蠢的我和她分手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原来是她自己的故事。我像挨了当头一棒。她迸发着冰冷的火花,在我眼前揭开她的谜底。 她对我讲了很多。关于父亲打狗一样殴打母亲的故事,母亲做钟点工逐渐变得衰老的故事,交不上学费而承受的羞辱,以及上班后遇到的经理,两次流产的故事,在戴眼镜的女医生面前展开两腿,就像肉铺里的肉团一样颤抖着等待麻醉时在手术台上的故事,手术结束后在休养室里喝海带汤的故事,一个人吃力地离开医院,走着走着突然忍不住想吃香蕉,买来吃了以后都吐了出来的故事......惠燕静静地讲着,仿佛一点儿都不在乎。每当这时候,我总是流着泪抚摩她的手。 "我要让你做一位光明正大的健康的母亲。一定要这样做。说定了。" 我觉得她是在对我吐露秘密。我想她绝对不会对那个给她房子住还给她零花钱,五十六岁的经理说这些秘密的。他的代价是每周找她两到三次。可这只是一种错觉。结果她真正对着倾诉内心秘密的人,不正是我讨厌到极点的那个挺着啤酒肚的白头发老头吗? 她一直在给我暗示。她在等待我明白她的暗示。理解她的内心,理解刻在她心里的黑暗,扭曲的石路,用理解和爱的手抚平粗糙的路,但是最终我还是太粗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是一个没有主见也没有分辨力的不安的小孩子。 我现在不能不以悲伤和怜悯去审视那个时期的我和她,小时候,突然对于这到底是谁的人生感到不知所措的两个人。认为人生是自己的,我的存在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么两个人。我们分手以后,她死了,我发生了变化。因此,这已经是不存在的两个人的故事了。但是也许这两个人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如同经过岁月洗礼的沙子一样一直存在着。 还不到一星期的时间,我对惠燕已经了解了很多。我出生并且在其中长大的那个城市不怎么好。那个城市的诗人作家还有那些有希望成为作家的中学生们活动的市区YMCA茶房里,不难听到有关惠燕的事情。可是我对她的事情听得越多,在我内心深处对她的爱就更加像火苗一样迸发。 这是爱情吗?我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合事理。因为我只见过她一次。可要不是爱情,那又是什么呢?年幼的我对着自己喃喃自语。 惠燕的身体里有些什么悲痛的东西,我可以了解到并把它当做自己的。我还想再一次打开她的身体。我想进入到她的核心,理解她。这样迫切地想要感觉另一个灵魂,这种感情不是爱情是什么呢?对于别人,对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的欲望应该就是爱情。年幼的我,对于我们那个时代广泛流传的感情个性主义毫不怀疑。我只是世上的一个个体,我对于他人感觉的分明和确定就是对这一事实的补充证明。 这就是爱情,因此我无法逃避爱欲的苦恼。早晨晚些时候,我从朋友开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旅馆里出来,在惠燕的公司边上游荡。下午在茶馆里鬼混,消磨时间。天黑了,就在惠燕家附近徘徊。我一边想着惠燕,一边走过每一条胡同里的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萦绕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悲伤情绪。我就像一个忘记了关掉煤气灯而离开家门的人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向惠燕所在的方向张望。 但是有一天早晨,从联合式住宅中走出来的惠燕,用冷冰冰的口气对我说:"高中生,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现在已经烦透了男人,明白吗?不要做徒劳的事情。" 到了她家,然后又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傍晚,我抛掉怯懦,拿着一束花和水果按下了她的门铃。惠燕大吃一惊,怒气冲冲地关上了门。 这是意料之中的拒绝。我在熄灯后黑暗的台阶上蹲着,空气刺骨的寒冷,猛烈。离开家快一个月了,肉体和心灵都已疲惫不堪,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能在我喜欢的女人的家门前,在那扇不为我敞开的大门前冻死,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真的觉得不错。学生时代的离家出走就像过不了多久就痊愈的感冒一样,但是我的情况不同,因为我是抱着拼死到底的想法离开家门的。我一举丢掉了装饰我的一切物品,在人世间的侮辱面前,我赤身裸体地伫立着。我在台阶上哆哆嗦嗦地颤抖,以一个决意冻死的人的悲痛心情回忆我人生中最美丽的一夜。 那一夜毁灭了我的王国,将我的未来像废纸一样地揉皱了。我就读的那所高中,有个历史超过二十年之久的文学同人会。那是在我担任会长以后,整整付出两年时间缔造起的我的王国。那天晚上,我和胜似家人般珍爱的同人们一起喝庆功酒。我在一次有奖征文中获得了二十万元的奖金,而我又是一个绝对不会把奖金交给家人,却全部用来喝酒的人,但这次数额太大了。我们十二个人在一家现在已经消失了的烟煤市场米酒店里,彻头彻尾大喝了一顿。 "我们一起喝死!" 那时候,米酒的价钱是一升七百元钱,直狂喝到十一点多才花掉不过三万多元。我们喝得大汗淋漓,感觉天空只有铜钱般大小,然后进了一家放映黄色录像的深夜茶坊里,乱七八糟地倒下。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牛奶,一边睁着因醉酒困倦而发红充血的眼睛看录像。寒气从肋骨两旁袭来。想回家的人都回去了,只剩下七个人。 凌晨一点钟,我们七个人走出深夜茶坊用猪嚎般的声音唱歌,一边向车站前走去。青春焕发,血气方刚的年纪。我们要像兰波一样,活到二十岁,写下一生中最重要的杰作以后,说着"保重吧,傻瓜们!",然后从容地离开世界。诗人们就应该如浑身着起火焰一样地生活。越过众多禁忌,品尝人生的一切。不惜自己拥有的全部力量和可能,用尽一切去告诉死亡,从我们这里它什么都夺不走,除了因衰老和疾病而滑落的皮带以外。 在车站前的胡同里,我们消失在某家店铺,像是被吸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又一次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因为一种奇妙的同谋意识而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密。正值秋天,天上闪烁的群星散发着光芒,似乎要倾泻下来一般。我展开双臂,仰望着夜空,像希腊人乔尔巴一样跳起了舞。这是一个至死不忘的美丽的夜晚。 命运并不宠爱美丽。星夜的欢乐未走多远,就凄惨地遭到践踏。一个汗毛尚嫩的一年级学妹在早晨小便的时候,发现下部痛得厉害。尽管我再三嘱咐那些姐妹们,该戴的我们都戴了,绝对不可能生病,但是这个笨蛋被恐惧折磨着,痛苦不堪地怀疑自己会不会死掉。她们都向各自的妈妈自首了。整所学校震惊了,七个人被不定期停学,五个人被定期停学。学校干脆撤消了我们同人会。 直到三十五六岁的现在,惩罚仍然在继续。一名听话而且学习不错的学弟一直没能从打击中摆脱出来。重新返回学校以后,成绩是最后一名,毕业后也一直没有工作,四处游荡着。后来他为了上大学去美国。人们在内华达州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发现了他惨遭枪击的尸体。一切都起因于我。我带给信任我的朋友们的是痛苦和毁灭。 在惠燕家黑暗的台阶上,我几百次地回想自己的罪过。我想再和她一起睡一次觉。除此以外,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了。她若是不给我开门,我只能立刻告别我的人生。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不溜秋肥头大耳的男人,从黑暗的底层台阶上摇摇晃晃地上来了。 这是个看上去接近六十岁的老头。涂了头油的白发下面,是青色的短袖衬衫,外面套着葡萄酒色毛衣,脖子上还极不协调地绑着一条粗野的围巾。老头用凶恶的目光瞪视着蹲在上面台阶上的我,按响了惠燕家的门铃。我受到打击,手脚开始颤抖。因为从门里现出娇滴滴的笑声和柔软的手,把老头带了进去。 学长所说的就是这个吗?如果到了你的处境,就都会像你一样卖身吗......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眼泪扑簌内脏翻腾的痛苦,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那时,我无法接受惠燕不是处女而是女人这一残酷的事实,以及惠燕身体里埋藏着的世界。我也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所谓他人就是自己内部的异质部分,以及那个卑鄙老头和我是同一个人的事实。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卑鄙和惠燕的回忆记录作为一笔感性的资产,并且隐秘地看待关于这项资产的利害关系,现在又用小说将它罗列出来。 我突然站起来,自然,头撞到墙壁上。我的牙齿颤抖,心脏怦怦直跳,冻僵的身体马上变得像火球一般滚烫。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愤怒慢慢地变成了悲叹。 我有什么资格让她这样那样呢?我只是陪她睡过一夜的高中生。隐匿在无意识深处的自卑感、自责感还有毁灭感一起涌上来,让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门里面传出惠燕轻轻的撒娇声也是一样。我被抛到地下的地下,似乎比这世界挖得更低的井底。 又过了一会儿。我想着我该走了,却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从惠燕家里出来的老头看见我,眼睛瞪得溜圆。老头把头伸进门里面,似乎在责怪什么,随即在惠燕尖利的嗓音中安静下去了。惠燕冷冷地送走老头,上了台阶,站到我的旁边。
她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俯视着我的狼狈相。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目光清澈,没有嘲笑。我再不能做笨蛋了,把花伸向她。她温柔地拥抱着我,带我进了她家。女性那无比强烈而巨大的热情牵引我向上。那时候惠燕自己也承受着需要在地板上爬行才能减轻的痛苦,但她还是将在毁灭性暴风中呻吟的我搀扶起来。昏头昏脑的年纪里既非小男孩儿也不是男人的我,在惠燕的帮助之下变成一个男人,她唤起了足以让一个男人从各种卑贱中支撑下来的自信心。如果没有她,我将会怎么样呢?也许我已经死了。 "惠燕女士,虽然现在还不行,但我马上就可以赚钱。我要为你赚钱。" "傻瓜,你这么不了解自己吗?你是写文章的人。你有才华。你关爱一下自己吧!" 惠燕给我读了她以前写过的诗。诗里讲述了童年美丽的岁月,令人窒息的翠绿和浅蓝,以及自己喜爱的小鸟,知了和山荆子花。惠燕,一个有着惊人的敏感透明的感情的人,过分时则如同狂风暴雨,可在她身上还有个意志正直的女人隐藏着。这个女人给了我勇气,并为我重新寻找回已经变得模糊而摇曳的对于文学的热爱。在我的内心里,崩溃的自信感也随之坚固地站立起来。我抛开了小心翼翼的担忧,敢于拥有想要实现的文学愿望。 但我忘恩负义地远离了曾经引导我向上的力量。惠燕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天使。她带着伶俐的眼神,静静地听我讲我的荒唐的故事。她是个善良的梦,鼓励我,爱我,使我的痛苦得以平静。但是只要一喝酒,她就要爆发。自己激动地哭,脑子里想到什么就破口大骂,把碗摔碎,打我。我静静地蜷缩在一边,等到她平静下来以后,就开始整理杯盘狼籍的房间。 尽管我的自尊心受到了难以诉说的伤害,可是我想我需要时间来理解她。只是需要时间而已,并非一定理解不了。偶尔无可避免的爆发是与热血女人一起生活的代价,我这么认为。我真的是个傻瓜一样的坚忍主义者。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一个女人真正的关心,我只是无条件地忍受着她的自暴自弃。 住在惠燕家的时候,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老头和我互相默认了彼此的存在。老头每周有三四次在傍晚时候来找惠燕,呆上三四个小时然后离开。除此以外的所有时间,我都在惠燕的家里游荡。从早到晚哪里也不去,只是看书。无聊的话,就打扫卫生,洗衣服,给下班归来的惠燕做饭。 但是自从在学长介绍的YMCA茶坊里打工,这种状态开始遭到破坏。惠燕发火,我跟着大吵大嚷,她摔碗,我跟着扔花瓶。因为我打工遇见的那个城市的作家、诗人和报社记者们每天都向我讲述世界变幻的消息。我即使置之漠然,他们也仍然让我闻到时代的气息。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特有的热情和活力。 诗人们经常这样形容开始于五月的光州八十年代,说它是人类数不清的恶习如长江波浪般铺开的巨大软玉。那里有杀戮,有镇压,有政经交错,有营私舞弊。这是个罪恶的时代,六十年代以来的矛盾扩大化了,极度盲目的权力欲、金钱欲、嫉妒和阴谋、丑陋混乱的性欲和愚蠢的名利欲交织在一起,点缀其中的是心性和些微的智性。这些都是对的。 但同时,八十年代又是社会发展的光荣时代。从最落后的农业国发展起来的国家就要脱胎换骨,一跃而为贸易量居世界第十位的先进工业国。人们都在气喘吁吁地到处奔跑。学生们在奔跑,警察们也在奔跑。工人们在奔跑,白领们也在奔跑。全国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时代在做着炽热的梦。 文人们也在奔跑。聚集在茶坊里的小城文人们,手里只拿一只笔,专心讲着去了汉城的学长和同事们的事情。有些人沮丧地回来,有些人蜂拥着进入可怕的蚁穴,化身到数量众多的工薪阶层。但在不久前,有个在本地报社负责校正、选头条的人去了汉城,后来他有了不朽的名声和惊人的财富。这些极少数的成功之谈,足以燃起学弟们的勃勃野心。 在茶馆做事很辛苦。端杯子时咖啡不能溢出来,这在别人看来很简单,却能使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紧张起来。连续做上十个小时,就会两腿发软,头嗡嗡作痛。一回到家,连翻书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被谁毒打了一顿似的,倒头便呼呼大睡。我变得焦躁。所有人都在奔跑着,只有我落伍了。和惠燕吵嘴的日子越来越多了。 这期间,父母得知我和惠燕的关系以后,来茶馆找过我几次。因为"那个妓女一样的不正派女人"使儿子堕落,母亲很受打击,直到现在她还在想办法让儿子回来。但是父母的出现并没有在我们之间引起什么问题。父母对我已经无能为力。连脾气火爆的父亲也早就对只要挨打就离家出走,几天甚至几个月都不回来的儿子感到气馁了。 惠燕和我的分裂,完全是在我的内心进行的。夏天一到,停学处分就解除了,但我没有回学校去。在学校里留下了太多罪恶的记忆,即使回去也不能收心好好学习。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就去了汉城,在学园街寄宿准备参加大学考试。那惠燕怎么办呢?压抑的烦恼无时无刻不在困扰我,于是我经常是一从惠燕家出来就和学长们一起去喝酒。 也是这样的一天,波菊突然来了。那天,我早早结束茶馆的工作,约好等惠燕来了后一起下班。可是傍晚时候,以前同人会的学弟找来了。他当时没有和我们一起去车站前的胡同,因此受到学校的处分比较轻。他是我感激的人,而且很善良,我不能就那么打发他走,就和惠燕一起带他去了一家用圆桶做酒桌的烤肉店。那天喝的是白酒,喝得很愉快。 但是从那里出来想要去啤酒店的时候,惠燕突然耍脾气用命令的语气说不去了,直接回家。我说那么就回家喝几杯吧,惠燕发起火来。还骂了我的学弟。惠燕是喝醉了。我一看到她那涨红的轻佻的脸,就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涌上心头。绝望像飞虫一样跳舞,我失去了自制力。 我举起没有靠背的木椅朝着惠燕的头部砸去。也许是我像火一样爆发的动作太过迅速了,旁边的人们都惊呆了,还没来得及阻止。惠燕悲鸣着,栽倒下去。我像疯狂的奥塞罗一样反复地挥动我的狂气。 在打惠燕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解脱感。从我决心不再做顺从男人的那一刻起,堆积体内一直被压抑的某些东西粗暴而混乱地喷发出来,将我推向喜悦的颠峰。那是事后用任何玩笑语言都欺骗不了的感情。也就是说,我的爱情是一场骗局。事实上根本无法相爱,可是我欺骗自己,使自己相信那就是爱的一场骗局。我清楚地知道,我有多么地讨厌她。 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最狼狈最悲惨的诀别是在派出所旁边的面包房里进行的。惠燕眼睛发青,嘴唇干裂,流着眼泪。我一喝酒就这样,你不是知道吗......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能做得到。惠燕为了让我回心转意而完全放弃了自己,这还是第一次。 但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对她彻底冷淡下来。我粗暴而坚决地拒绝了她。我直视着她的双眼对她说,我们结束吧。我等待着她怒气冲冲地扔过可乐杯打我的脸,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紧皱着脸,流着眼泪一闪即逝。我跟着找到派出所来的母亲回到了离开十八个月的父母家。几天以后,惠燕收拾好我的东西来了我家。我没有见她。九年以后,我听到惠燕死在精神病医院酒精病房的消息。 今年夏天,我坐在飞机坐席上,俯视着已是第四次访问的乌兰巴托。我现在已经是三十五六岁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大概是因为飞机为着陆而突然下降的缘故吧,我又犯了严重的眩晕症。这是从去年开始出现的症状。 那段时间我出版了九本书,然后又写了四本。在书桌前,像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奴隶一样呻吟着熬过无数个夜晚,我从一部作品被驱赶到另一部作品,飞快的步伐把我的身体彻底搞垮了。睡着睡着就能将被子揉成一团的胃炎,大概是每个小说家都有的病吧。我只要走上一点路就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会感到眩晕。耳朵、皮肤和脚心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常有脓流淌。医生说是内分泌反应障碍。 我用双手抱着脑袋,低下头。感觉吸进身体的空气浑浊得难以忍受。可是就在这时,与飞机轮子接触跑道的冲击声一起,我似乎听到了某个声音,像是幻听一样。 我要让你成为光明正大的健康的母亲......我一定会这样做的,说定了......飞机停下来,人们都在忙乱地往下取自己的东西,而我却紧皱着脸站不起来。直到走出机场,幻听一直追随着我。 到宾馆来找我的向导,被我苍白的脸色吓坏了。到塔里亚特峡谷有七百多公里,他问我行不行。我又不是为了睡觉才到蒙古来的。于是我把因发烧而哆嗦的身体埋进吉普车里,向着乌兰巴托进发了。 我想参观楚卢特圣所。楚卢特圣所是沿着塔里亚特峡谷流淌的楚卢特河中游的岩刻画遗址。它是1977年由苏联地质学者发现的,至今未被广泛知晓。那里几十米长的玄武岩绝壁表面上,刻着暗示形成于公元前二十世纪的古代宗教的生动图画和文字(蒙古文字)。 自从在一个美国人的论文中得知这个遗迹,我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是公元前二十世纪的遗迹。许多人都说韩国人的远祖是从北方大草原南下的骑马民族。那么在楚卢特圣所的巨大圣书上说不定记载着檀君神话的原型。我正在写讨论韩半岛古代宗教的小说,我想在我的小说中插入只有我一个人探索研究过的某种纯金成分。 第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一望无际的蓝天背景下,太阳无情地直射下来,吉普车就如游泳一般,驶进充满草原芬芳的空气中。车行进的地方很偏僻,是未加任何修饰的纯粹旷野,吉普车的时速很难达到五十米以上。在这里几乎见不到人,听见的也只有幽静的大自然的声音,连羊的叫声都没有。 那天夜里,看着闪烁的群星发出刺眼的光芒,我在吉普车里睡着了。早晨醒来,雾茫茫的,我望着远处楚卢特河的下游。吉普车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沿着河逆流而上。刻在岩壁上的巨大壁画开始出现了。车很快到达考古学者命名的"楚卢特二号"所在地,这是一幅主题最多样、最具神话性的画。 在这里,湍急的波浪形成牛角湖,是U字形拐弯处的岩壁地带。周围荒凉到极点。河岸上,隐隐约约的岩刻画秘密地隐藏着,密密麻麻地镶嵌在高大陡峭的岩壁上。岩壁前面的狭小空间里,放着形状如同古代举行礼拜和迎宾仪式的平坦祭坛一样的石头。 可是不幸的很,那天我没有渡过河去。从一大早开始,我的脖子红肿,烧得厉害。吃了从韩国带来的药,还是烧得越来越重,胃也跟着疼起来。前一天,我真不应该为了节省时间而在吉普车里用巧克力派充当午饭和晚饭。 向导巴勒泰尔盖和司机巴扎尔基看着不住呻吟的我,不知所措。雪上加霜的是有乌云从一边的天空涌过来。听说要下雨,我的心不禁猛地一沉。我借的俄罗斯军用吉普是1943年制造的。即使在晴天,也不容易启动,如果下雨道路泥泞,那就不堪设想了。而且尽管已经八月份了,可一旦下起雨来,草原的气温还会突然下降。巴勒泰尔盖找到一个有温暖火炉的游牧民的帐篷,在里面避雨休息了一天后,他提议继续赶路。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回到来时的路上,很快就陷入狭窄的岩石山谷里。雨开始倾盆而下。吉普车来到平原上,四处寻找人家,最后终于发现了一个牧民帐篷。巴勒泰尔盖跑上前去,解释我的尴尬情况。 这家的主人是一位叫阿拉乎阿的六十多岁老人。这是一个由他和好像患过天花一样的麻子脸的妻子以及两儿一女组成的简单家庭。他们瘦得不成样子,衣服破烂不堪,铺着很不结实的垫子,生活得很艰难。尽管他们在狭窄的帐篷里几乎都要摞起来睡,可还是为我腾出了地方。他们的这份情意,真让我感激涕零了。我不顾廉耻地在火炉旁铺开睡囊躺下了。 直到下午三点,我才从疲惫的睡眠中醒过来。向导和司机在帐篷外面的吉普车里,雨还在下着。我的头滚烫,嘴里干渴。由于天气潮湿,用做燃料的家畜粪便也似乎受潮了。帐篷里面,粪便的味道,炒栗子和黄油的味道,麻油酒的味道,人身上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刺鼻的恶臭。我用四肢爬过去把帐篷的门轻轻打开。然后向外面看了看,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雨中的草原形成由细小雨珠组成的微黑的迷途。草原上,能看见的只有雨。在平坦的原野上,只要把车开到乌云之外,也可以勉强地避雨。天空的一边,逐渐变得明朗的云,似乎预示雨很快就要停。我看着近处草叶上跳动着的就如悲伤的小肉块儿一样的雨珠,陷入了茫茫的伤感。 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像一只生病的乌鸦颤抖着凝视远方。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揉着。远处已经停雨的草原中间,一个男人向这边走过来,就像横穿夏日风景的海市蜃楼。我感到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个男人没戴帽子,没穿长袍,也没有穿黑色的长筒靴。男人垂着头,默默地移动着脚步。朝着我所在的帐篷走来。草原上哪里都没有步行的男人。因为没有通过步行可以达到的地方。步行的男人,要么是罪犯,最悲惨的乞丐,要么就是已经死去的人。 似乎要把全身穿透的胃痛又犯了。我一边呻吟,一边抱着肚子,低下头。看不见的空气壁障破碎了,似乎有什么从四周跑过来。雨珠疯狂地飞舞着,就像鱿鱼残忍的触角将我环绕。然后,有一个人,提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 "先生,怎么了?很疼吗?要叫人吗?" 是主人阿拉乎阿老人。我摇摇头指着外面。 "那边走过来的人是谁呀?" "走过来的人?你在说谁呀?" "我在说那边走过来的那个人。" "一个人也没有啊。" 我叹息一声,喘起了粗气。用不地道的蒙古话结结巴巴地又问他,看没看见那个光着头,穿着黑色长筒靴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老人缓缓地注视着我皱紧的脸。不一会儿,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你在看草原上的生灵。" 老人极平淡地说。他以为我看到了草原上的马或者骆驼,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我问他那是什么。 "那是你行走在草原上的生灵。在帐篷里面你不就是以这种生灵的形态存在吗?你仔细看。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那本来就是只有你的眼睛才看得见的。" 我再次痛苦地抬起脸,注视着行走在草原上的男人。我听说人一看见自己的生灵也就是魂魄的就会马上死掉。但我感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捧着我的脸。我不得不和那个男人的双眼对视。我知道,即使死也已经太迟了。那个男人和我长得很像,只是看起来要比我年轻十七岁。(原载于《现代文学》1999年2月号)李仁华,小说家、评论家,1966年生于大丘广域市,汉城大学国文专业硕士。1988年在《文学与社会》发表评论《梁贵子论》,登上文坛。1992年以《谁知道我是谁》获得第一届"作家世界文学奖",1993年出版《永远的帝国》,2000年以《诗人之星》获第24届"李箱文学奖"。现任梨花女子大学国语国文系教授。李仁华作品政治性强,善于在小说外形中融入作家本人对于社会、历史、政治等各个方面的思考。作品曾被译成多种文字。主要代表作有《永远的帝国》(1993)、《人间路》(1997)、《草原芬芳》(1998)、《天上的花》(200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