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光明的不朽
80年代初,正是“朦胧诗”风靡的时候,我抄了好几大本,其中有许多是蔡其矫、舒婷的诗。我读着蔡先生的诗,惊讶于他的善解人意,能把恋人的心思写得那么细致缜密。我以为他有点像宋词里的婉约派,直到后来读到他的《肉搏》、《兵车在急雨中前进》等诗,才明白他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 我曾经立志当诗人,虽然我大专学的是化学,但命运使我弃理学文。我苦读苦写,希望自己的诗能有面世的那一天。1988年11月14日,我斗胆给先生写了封信,将自己的四首小诗求教于先生。十几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回信,对四首诗都作了评点。信一开头就说:“你的诗清新纯净,可读性颇高。如果要找不足,可能是过于追求表面上的节奏感,而忽略更深沉的内在暗示……希望你逐渐发现自己,写别人所写不出来的,与众不同是任何写作者最必需的追求。”先生建议我向厦门的报刊投稿试试。 我高兴地把先生的来信拿给病中的母亲看,给了母亲不少欣慰。 母亲说,要好好谢谢他。接着12月中旬的《福建日报》副刊发表了我第一首诗――《月亮那一面》。我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在给先生的贺卡和信中有所流露,先生在给我的贺卡上写道:“写作也和从事其他工作一样,都要充分的信心,才会在无数失败之中站立住,百折不挠地不达目标绝不停止。” 我在1989年8月参加了福州市文联举办的“榕花文学创作函授班”的学习,我的小说和诗歌由函授老师推荐在《福建文学》上发表了。到福州去面授的时候,我听到老师讲蔡其矫,说蔡先生讲四美:美女、美景、美食、美诗。我当时觉得很新奇。生长在十年浩劫之中,一直严格地过着禁欲主义生活的我,觉得蔡先生就像天边的彩虹,绚丽、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1991年3月,我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就读。同学虹影问我:“认识蔡其矫吗?”我说没见过,她说她是蔡老师的学生,舒婷的师妹。 复旦结业后,我应聘于《特区少儿文学报》。工作不舒心,常感郁闷。一天下班后,我意外地收到蔡先生的来信,问我近况如何?希望和我常联系。我告诉他我的近况,并说我的母亲已去世了,我要照顾老父亲。他邀请我有空一起去武夷山旅行写作,不久,我的老父亲和我堂哥回老家去了,我就去了福州,到省文联的宿舍,见到了我久仰的诗人。 蔡先生那年75岁了,可一头乌黑的波浪形的卷发,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看上去只有50来岁。和他聊起我作家班的同学虹影、施玮、高慧君,他都认识。我感觉先生像小孩子,口无遮拦,事事好奇。他说他的头发是自然卷的,1938年从印尼回国去延安,在鲁院教书,开始写诗。他拿出八九本他的诗集,我特意看了写武夷山的诗,有50年代的《武夷山》、《武夷山歌》、80年代的《竹林里》、《大竹岚》、《武夷山梅》、《九曲溪》等20来首。先生指着《大竹岚》一诗对我说:“汉文与所有的拼音文字不同,它是象形发展起来的单音字,所以有对偶的特殊功能。旧书塾从小就学对仗。中国还形成四六骈文。诗和散文都讲究对比(包括对应、对照)的技巧。世界万物都包含矛盾的双方。诗文的对比是写作技巧的基础。 蔡先生还说:“艺术就是细节。” 第二天,我们一起乘车去武夷山。一路上,先生和我说武夷山出的名人――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唱的柳永和理学大师朱熹的一些故事,并且说,要画山水先要看山水,写诗也一样。 到武夷山后,先生找到当时的市长、省作协理事陈祥龙,陈市长热情地招待了我们,给我和蔡先生在宾馆一人安排了一间房间。先生跟市长说我们一人写十首诗,一篇散文。 我和先生一起坐竹排游九曲溪,一起上天游峰,一起去看陈建霖的家,还去茶农家品茶……上天游峰的路上有很多台阶,路比较陡,先生硬是抢过我的行李,让我空手,而75岁的他手提我的行李到达山顶时居然面不改色气不喘。 到家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写了五首诗、一篇散文寄给蔡先生,蔡先生立即回信。说诗很好,散文差些,病在太实。 我去武夷山时没有和单位的领导请假,只是请我的一个朋友给单位打了一个电话,因此,回来后以旷工论处,扣了部分工资。领导要我写这6天和谁在一起。作了什么,我写了和蔡其矫在一起,上了武夷山。领导看后说:“蔡其矫有什么了不起。他坐过牢。为了女人。”我心里说,比起你这个用公款出书的一心想不朽的人,蔡先生是正大光明的不朽! 那年正好是武夷山建县1000周年,《文艺报》上登出广告,面向社会征集诗歌、散文。我把自己的五首诗寄到《闽北日报》,不久登出了两首。1995年初,我收到了《闽北日报》社寄来的获奖证书和300元奖金,说我的诗得了诗歌组二等奖。 我有时对自己写诗缺乏信心。我跟先生说想搞评论、研究人类学。面对90年代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我有时也会有下海去的想法。先生回信说:“见异思迁,是因为畏难,甚至是因为懒。任何艺术和学问,都是坚持不懈,一改再改,反复推敲。艰难才是艺术,容易都是赝品。”先生还寄来他翻译的美国著名诗人弗罗斯特的《两条路》,我把它贴在我的卧室,我常常看它的结尾:“林子里有两条路,朝着两个方向,而我――我走上一条更少人迹的路,于是带来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先生还寄来王光明的文章《一首诗的诞生》给我,要我反复细读,希望能从中得到启发。先生说,写诗要有十年的时间准备。他说:“诗以实写虚,而你是以虚影射实……我认为你坚持下去,必然走出一条路来。不要失望,不要气馁。”先生还建议我将诗歌出个集子,自费出版,他愿意写序,并说诗歌要五首集中在一起发,才能造成气势,而我的诗是单独发的,太孤单了。他说:“一个真,一个尊重读者,是写诗的人必须记住的。”他还帮我改了《洪荒后的武夷》、《哀歌》、《化缘》等诗。 先生见我单身,十分关心我的婚姻大事,我把自己在谈恋爱的事告诉了先生,后来没谈成,先生要我多走向社会,不要封闭自己。我在报社过得不如意,想调工作,先生叫我拿着他的信去找著名诗人舒婷,请她想办法。我调到厦大出版社后,有一年中秋,舒婷姐打电话叫我去她家,说蔡先生来了,我去她家和她全家一起博饼,蔡先生中了“状元”。 2001年夏天,先生又来厦旅游,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我装修过了房子,一个人住四间房,就请先生来我家住一夜,第二天陪他逛了厦大校园,先生懂很多植物名,如七里香、扶桑花,等等,一一指点给我,让我学到不少知识。我告诉先生他和我父亲同岁,先生说,你做我干女儿吧。 我读过艾青《芦笛》题引中所录阿波里奈尔的诗行:“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我时常想念蔡先生。因为我不闻芦笛声已久矣! 责任编辑 王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