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火山也会爆发
九月,秋高气爽的季节。天空中万里无云,大片的湛蓝充满瞳仁。今天早上的第二节是英语课。教室里,英语老师手里的白色粉笔在黑板上飞速地滑移,不住地发出吱吱的响声,留下长长的流畅语句。靳思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愣愣地出神,目光没有焦点,眼前只是整片的模糊白色场景。手里的钢笔已经停留在纸上好久,笔尖重重地点下一个黑点,渐渐洇开一个小圈。 良久,听到窗外清脆的鸟鸣婉转响起,靳思瑶才回过神来,怔怔地低下头,一大滴眼泪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打在纸上。于是黑点泛滥地洇开去,变成更大的圈…… 靳思瑶俯下身低声呜咽:“陈焕美,对不起。” 夏妍的嘲笑 靳思瑶还很清晰地记得陈焕美刚转学过来的情景。那是一年前,也是现在这般的季节。陈焕美低着头站在讲台上,盯着自己的脚尖。扎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子,穿颜色和样式都已经过时的衣服,怯生生的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还是班主任介绍说,她叫陈焕美,是插班过来借读的。 然后就是夏妍很做作的一声惊呼:“哦,天呐,果真是从农村来的,连名字都起得这么老土。”紧接着就是全班的哄然大笑,尖利的声音肆虐地传播开去。 靳思瑶不做声,远远地朝讲台望过去,陈焕美的脸烧得通红,头低得更厉害了。 中午的时候,陈焕美拎着自己的行李来到靳思瑶的寝室。寝室里一共四个铺位,靳思瑶和夏妍各占一个,还有一个堆满了夏妍的杂物。陈焕美一声不吭地在剩下的那张空铺上安顿自己的东西。 靳思瑶吃过饭回来,还没进寝室门就听见夏妍满带挑衅的声音:“呦嗬,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对了,你是不是不会讲普通话啊?” 靳思瑶推开门,看到陈焕美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床铺,尴尬地立在原地,手里拎着两只暖壶,像是要去打热水的样子。 半晌,陈焕美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话:“我普通话讲不好。”果然,方言味道很浓,而且发音不清。 靳思瑶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桌子上,坐到自己的床铺上开始看书。她不想理会夏妍。夏妍的飞扬跋扈在整个学校里都是出了名的,因为她有个在教务处当主任的叔叔。对待夏妍,靳思瑶一贯的政策就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没有故意敌对,也没有其他人的刻意讨好,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友谊的假象 靳思瑶开始注意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焕美竟然和夏妍变得形影不离了。很多时候,都看到她们在一起走路、吃饭、上课、自习。对此,靳思瑶十分不解。 其实,靳思瑶看到的,所有人看到的,所谓的“形影不离”,都不过是表面的假象。 陈焕美每天早上起床很早,背着自己的书包和夏妍的书包去自习室占座,然后拎着两只暖水壶去开水房打水,一壶是夏妍用来喝的,一壶是夏妍用来洗头发的。等她忙完了这一切,就会发短信叫夏妍起床,告诉她自习室的门牌号。而她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坐在座位上。等到夏妍带着自己的早饭过来的时候,她才可以跑回食堂去买饭…… 那一瞬间,靳思瑶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是因为被孤立了,被针对了,所以,想要拼命地抓住一线希望。是因为不被欢迎,所以,想要不顾一切地证明自己可以有朋友。 靳思瑶久久地站在一旁,看着陈焕美近乎虔诚的讨好的表情,倏地流下眼泪来。她想,自己不再有资格来询问甚至劝说陈焕美。因为,她变成这样子,不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吗?是自己,没有抓住那线希冀的目光,不是吗? 靳思瑶,在这里,每个人,都需要被这个世界赐予一点爱。 陈焕美的眼泪 陈焕美跑出教室给夏妍买零食去了。靳思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她奔出去的背影默默发呆。她猜不到,这个背影之中蕴含的,究竟是雀跃的欢喜,还是屈辱的忍耐。 忽然从前排传来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靳思瑶收回自己的视线,循声望过去。原来又是夏妍,手里举着一个素面的笔记本,在高声地诵读着什么,身旁围着的一群人很配合地笑得前仰后合。 “离开家长,离开妈妈长眠的地方,离开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离开南方,来到姑妈所在的这个干燥的北方城市。” “哦,原来她老家是南方的啊,怪不得普通话那么差劲。” “就是啊,还是单亲呢。” 呵呵,嘻嘻,哈哈,嘿嘿…… 靳思瑶在一大片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反感地皱起眉头,听到夏妍又清晰地念下去。 “然后,遇到我所喜欢的男生――苏岑……” 还没等夏妍念完,周围嘘声响起一片,女孩们又纷纷议论开去。 “哈哈,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真是太好笑了,呵呵,太好笑了。” …… 靳思瑶在这样的嘲笑声中抬起头来,看到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的陈焕美。她的手里,拿着买给夏妍的零食。 这时,夏妍像是总结又带着炫耀的神色说:“我告诉你们哦,她连“lan”和“nan”的发音都区分不开呢。恐怕连苏岑的名字都发音不准吧,还暗恋呢,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不知羞耻……或许是因为过于尖酸刻薄,这个词汇的余音一遍一遍地在教室上方的空气里盘旋回荡着。 陈焕美就在这样的余音里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脸色已经变成明显的赤红。她一把拽过自己的笔记本,接着把手里的零食兜头盖在夏妍的头上,蒙住脸转身跑出教室。 陈焕美躲在教学楼最里面的角落里,蜷缩在地上瑟缩着肩膀嚎啕大哭,肝肠寸断。靳思瑶心里酸酸的,想走上前去安慰她两句。 “你走开啊,走开,我不需要你来怜悯我。你们全部是虚伪寡情的小人。”陈焕美突然警觉地跳起来,用手指着靳思瑶开始大骂。 靳思瑶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看见陈焕美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的颜色,心头不由得一黯,悻悻地转身离去,身后传来陈焕美低低的哭诉: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每个人…… 死火山也会爆发 此后的陈焕美,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无论是在教室还是在寝室,每时每刻和所有人冷目以对,剑拔弩张。全然不见以前的温文有礼甚至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今天年轻的女英语老师点到陈焕美朗读课文。她念得磕磕绊绊。英语老师因为是第一次叫她读课文,不知内情,有些生气地挥挥手叫她坐下,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读得太差劲了,课下到底有没有好好练习啊?” 已经由死火山变成活火山的陈焕美“忽”地又重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朝英语老师喊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练习?你看到我没有练习了吗?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英语老师显然是被吓了一大跳,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然后班主任过来了,带着陈焕美去了她的办公室…… 课间的时候夏妍欢呼着跑回来,激情澎湃地呼喊道:“那个乡巴佬啊,很有可能被学校开除哦!本来就是借读生嘛,还这么张狂!” 下面哄声一片,沸沸扬扬地传扬开去。靳思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是一下子傻掉了。陈焕美,就这样离开这里了么? 陈焕美,对不起 她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好看时髦的衣服,买不起手机。她以前上的学校条件不好,英文发音不准确;她出生在南方乡下,她说不好普通话,甚至连喜欢的男生的名字也发音不准。 可我们这些家境优越,一路直升,生活奢侈,把她看作异类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歧视、嘲笑、孤立、敌视,甚至是侮辱她? 靳思瑶的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很快地布满了整张脸。她不顾讲台上仍旧滔滔不绝的英语老师,兀自地低下头,捂住嘴巴,哭出来…… 陈焕美,对不起……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冷漠;如果我在夏妍针对你的时候,说两句袒护你的话;如果我在你受伤的时候,等你一下,安慰你一下;如果我…… 可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 靳思瑶的眼泪很快地打湿了面前的整张纸,她的内心是撕裂般的痛。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现在能够做的,只是忏悔,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句:“对不起,陈焕美。你能听到吗?” 贺宁摘自《现代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