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明诗篇简注
《文心雕龙 明诗篇》简注
王术臻 2012-4-25
一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1圣谟所析2,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3,舒文载实4,其在兹乎?故诗者,持也5,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6,持之为训7,有符焉尔8。
〔注释〕
1 永言:引申、发扬诗中所表达的情志。永:延长。 2 谟(mï):谋议。《尚书》中有的篇章称为“典”,有的称为“谟”。 3 “在心为志”二句:见于《毛诗序》。 4 文:指文辞。实:指情志。 5 持:保持。 6 《论语·为政》说:“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蔽:概括。无邪:即“思无邪”。 7 训:训诂,即解释。 8 焉尔:于是。“是”指孔子的话。
二
人禀七情1,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乐辞2,《玄鸟》在曲3;黄帝《云门》4,理不空絃5。至尧有《大唐》之歌6,舜造《南风》之诗7,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8;太康败德9,五子咸讽10:顺美匡恶11,其来久矣。自商暨周12,《雅》、《颂》圆备13;四始彪炳14,六义环深15。子夏监“绚素”之章16,子贡悟“琢磨”之句17;故商、赐二子18,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19,风人辍采20。春秋观志21,讽诵旧章22;酬酢以为宾荣23,吐纳而成身文24。逮楚国讽怨25,则《离骚》为刺26。秦皇灭典27,亦造《仙诗》28。
〔注释〕
1 禀:接受,引申为赋性。七情:指喜、怒、哀、惧、爱、恶、欲。 2 葛天:即葛天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3 《玄鸟》:《吕氏春秋·古乐》篇中说,葛天氏的时候,曾有人唱八首歌,《玄鸟》是其中第二首。“玄鸟”是燕子。 4 黄帝《云门》:《周礼·春官·大司乐》中讲到,周代曾用《云门舞》来教贵族子弟。汉代郑玄说《云门舞》是黄帝时的舞乐。 5 “不空弦”:是说《云门》既已配上乐器,就必有乐词。 6 《大唐》:相传为对唐尧禅让的颂歌。 7 《南风》:相传是虞舜作的诗。 8 九序:指治理天下的各种工作都有秩序。 9 太康:是夏禹的孙子,因荒淫而失国。 10 五子:太康的五个兄弟。《尚书》中有《五子之歌》,共五首。 11 匡:纠正,即规劝讽刺的意思。 12 暨(jì):及,到。 13 《雅》《颂》:这里没有提到《风》,是为了四字成句的原故,应该包括《风》。圆:全。 14 四始:指《国风》、《小雅》、《大雅》、《颂》。彪炳:光彩。 15 六义:指风、雅、颂三种诗体,和赋、比、兴三种作诗方法。环:周密。 16 子夏:孔子的弟子。监:察看,明白。绚(xuàn)素:《论语·八佾(yì)》中说子夏从“素以为绚兮”这句诗中,理解到必须先有忠信的本质,然后才学礼仪。“素以为绚兮”的意思是说绘画先有粉地,然后加彩饰。素:白色。绚:彩色。 17 子贡:孔子弟子。琢磨:《论语·学而》中说,子贡从“如琢如磨”等诗句中,领会到孔子勉励他不要自满的意思。琢、磨是说治玉石的人精益求精。“如琢如磨”是《诗经·卫风·淇(qí)澳(ào)》中的一句。 18 商:子夏姓卜名商。赐:子贡姓端木名赐。 19 殄(tiǎn):尽。 20 风人:采诗的人。传说周代统治者曾派人采集民间歌谣。辍(chuî):停止。 21 观:观摩。 22 讽:诵读。 23 酬:主人劝酒。酢(zuî):客人回敬。荣:荣宠。 24 吐纳:指诵诗。身文:本身具备的文采,这里指口才。 25 逮:到,及。 26 《离骚》:这里是以《离骚》作为《楚辞》的代表。刺:讥讽。 27 典:五帝的书,这里泛指古代的书。 28 《仙诗》:始皇曾使博士作《仙真人诗》,诗今不传。
三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1;匡谏之义2,继轨周人3。孝武爱文,《柏梁》列韵4。严、马之徒5,属辞无方6。至成帝品录7,三百余篇8;朝章国采9,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10,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11,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12,始肇半章13;孺子《沧浪》14,亦有全曲15;《暇豫》优歌16,远见春秋;《邪径》童谣17,近在成世18。阅时取征19,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20,或称枚叔21;其《孤竹》一篇22,则傅毅之词23。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24,直而不野;宛转附物25,怊怅切情26:实五言之冠冕也27。至于张衡《怨篇》28,清典可味;《仙诗缓歌》29,雅有新声30。 〔注释〕
1 韦孟:西汉初年诗人,作品有《讽谏诗》和《在邹诗》,都是四言诗。 2 匡谏之义:韦孟的两首四言诗,主要是匡劝楚王戊的。 3 轨:轨迹,路线。 4 柏梁:是汉武帝所筑台名。《柏梁诗》,据说是武帝和群臣联句作成,每人一句,句句押韵。 5 严:严忌,本姓庄,又叫庄忌;马:司马相如,都是西汉中年的作家。严忌有《哀时命》一篇,司马相如相传有《琴歌》二首,都是骚体诗。。 6 属辞:即写作。属:连缀。方:常。 7 品:评论。录:辑集。 8 三百余篇:据《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当时歌诗有二十八家,三百十四篇。 9 朝:朝廷。章、采:都指作品。“国”与“朝”对称,所以“国采”指全国范围内的诗歌。 10 遗翰:遗留下来的作品。翰:笔,这里指作品。 11 李陵:字少卿,是汉武帝时的名将,《文选》载他的《与苏武诗》三首。班婕妤:汉成帝时宫人。《文选》载她的《怨诗》。 12 《召南》:《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其中的《行露》,每章六句,四句是五言的。 13 肇(zhào):开端。 14 孺子:儿童。《沧浪》:即《沧浪歌》,《孟子·离娄》中说孔子曾听到儿童唱此歌。 15 全曲:《沧浪歌》全诗四句,除“兮”字外,都是五言。 16 《暇豫歌》:载《国语·晋语》,共四句,有三句是五言,一句四言。优:倡优,古代奏乐或演戏供人玩乐的人。这里指晋国优人,名施。相传《暇豫歌》是优施所作。 17 《邪径谣》:见《汉书·五行志》,共六句,全是五言。 18 成世:指汉成帝时期(公元前32—前7年)。 19 阅:经历。 20 《古诗》:指《古诗十九首》。 21 枚叔:枚乘,字叔,西汉初年作家。《玉台新咏》把《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等九首列为枚乘的作品。 22 《孤竹》:即《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乐府诗集》列此诗为无名氏杂曲。 23 傅毅:字武仲,东汉初年作家。除《冉冉孤生竹》一首传为他的作品外,还有一首《迪志诗》,是四言诗。 24 体:风格。散:敷,分布。散文:即抒写。 25 附:接近,指描述逼真。 26 怊怅(chāo chàng):悲恨,指缠绵凄恻。切:切合。 27 冠冕:帽子,引申为首屈一指。 28 张衡:东汉中期作家。《怨篇》:指他的《怨诗》,四言八句。 29 《仙诗缓歌》:可能指乐府杂曲的《前缓声歌》。 30 雅:甚,很。新声:新鲜独特的风格。
四
暨建安之初1,五言腾跃。文帝、陈思2,纵辔以骋节3;王、徐、应、刘4,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5,狎池苑6,述恩荣7,叙酣宴8;慷慨以任气9,磊落以使才10。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11,唯取昭晣之能。此其所同也。及正始明道12,诗杂仙心13;何晏之徒14,率多浮浅15。唯嵇志清峻16,阮旨遥深17,故能标焉18。若乃应璩《百壹》19,独立不惧;辞谲义贞20,亦魏之遗直也21。
〔注释〕
1 建安:汉献帝年号(公元196—220年)。 2 文帝:魏文帝曹丕,字子桓,曹操之子。陈思:曹植,字子建,曹丕的弟弟。封陈王,死后加号“思”,所以称陈思王。 3 辔(pâi):马缰绳。骋节:奔驰前进。这里用纵马奔驰来比喻在文坛上放手大干。 4 王:王粲,字仲宣。徐:徐幹,字伟长。应:应玚(chàng),字德琏。刘:刘桢,字公幹。他们
都在“建安七子”中,是当时著名作家。 5 怜:爱。 6 狎(xiá):亲近。 7 恩荣:指曹操父子对当时文士的优待。 8 酣:恣意饮酒。 9 任气:让志气获得充分抒发。任:放纵。 10 磊落:心胸洒脱不拘,直率开朗。 11 逐:追求。貌:形状。 12 正始:魏王曹芳的年号(公元240—248年)。 13 仙心:指老庄思想。 14 何晏:字平叔,三国时学者,是最早写玄言诗的人。 15 率:大抵。 16 嵇:嵇康,字叔夜,三国魏末作家。峻:高而严。 17 阮:阮籍,字嗣宗。三国魏末与嵇康齐名的作家。嵇、阮都是正始间“竹林七贤”之一。 18 标:显著,突出。 19 应璩(qú):字休琏,应玚的弟弟,三国魏末作者。百壹:百虑有一失的意思。《百一诗》所写都是劝诫统治者的话。 20 谲(juã):变化奇异。贞:正。 21 魏:指正始以前,建安前后的诗歌创作。遗直:遗留下来的正直风气。
五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1。张、左、潘、陆2,比肩诗衢3。采缛于正始4,力柔于建安5;或析文以为妙6,或流靡以自妍7: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8,溺乎玄风9;嗤笑徇务之志10,崇盛忘机之谈11。袁、孙已下12,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13,莫与争雄14。所以景纯《仙篇》15,挺拔而为俊矣16。宋初文咏,体有因革17;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8。俪采百字之偶19,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20,辞必穷力而追新21。此近世之所,竞也。
〔注释〕
1 轻绮:轻靡绮丽,指诗歌风格不够厚重,不够朴素。 2 张:指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潘:指潘岳、潘尼叔侄二人。左:指左思。陆:指陆机、陆云兄弟二人。这些都是西晋太康(公元280—289年)前后的作家,当时的人称为“三张、二陆、两潘、一左”。 3 诗衢(qú):指诗坛。衢:四通八达的大路。 4 缛(rù):繁盛。 5 力:指作品在读者身上所起的作用。 6 析,分析或钻研,这里指字句的雕琢。 7靡:美,这里指小巧的、过分的美。 8 江左:长江最下游地区。这里指偏安江南的东晋。 9 玄风:玄学的风气。当时流行“三玄”,即《老子》、《庄子》、《周易》。 10 嗤(chī):讥笑。徇(xùn):以身从物,投入。务:人间事务。 11 机:机心,指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12 袁、孙:袁宏、孙绰。都是东晋初年的玄言诗人。 13 趣:趋向。揆(kuí):道理,这里指玄学。 14 与:指“与玄言诗”。 15 景纯:郭璞的字,他是东、西晋之间的学者兼诗人。《仙篇》:指他的《游仙诗》十四首。 16 挺拔:特出,出类拔萃。 17 体:风格。因:沿袭,继承。革:革新。 18 滋:增多,繁盛。 19 俪(lì):对偶。百字:五言诗二十句为一百字,这里指诗的全篇。 20 情:指作品的内容。物:指自然景物。 21 穷力:竭力。
六
故铺观列代1,而情变之数可监2;撮举同异3,而纲领之要可明矣4。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5,则清丽居宗6。华实异用7,惟才所安8。故平子得其雅9,叔夜含其润10,茂先凝其清11,景阳振其丽12。兼善则子建、仲宣13,偏美则太冲、公幹14。然诗有恒裁15,思无定位;随性适分16,鲜能圆通17。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以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18,则出自篇什19;离合之发20,则萌于图谶21;回文所兴22,则道原为始23;联句共韵24,则柏梁余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25,故不繁云。
〔注释〕
1 铺:陈列。 2 监:察看,指看得清楚。 3 撮(cuō):聚集而取。 4 纲领:这里指各种诗歌的写作要领。 5 流:流行的,常见的。调:声调。 6 宗:主。 7 华实:风格上的华丽和朴实。用:运用。 8 安:定。 9 平子:张衡
的字。 10 叔夜:嵇康的字。含:包含,具有。 11 茂先:张华的字。他是西晋初年的作家。凝:集中。 12 景阳:张协的字。 13 兼善:指上面所说雅、润、清、丽等特点都具备。 14 太冲:左思的字。公幹:刘桢的字。 15 裁:体裁。 16 分:本分,指作者的个性。 17 鲜:少。圆通,圆是性体周遍,通为妙用无碍。 18 杂言:每句字数多少不固定的杂言诗。 19 篇什:指《诗经》。《诗经》中的《雅》和《颂》,每十篇称为“什”。 20 离合:指离合诗,这是一种按字的形体结构,用拆字法组成的诗歌。如《古文苑》载汉末孔融《离合作郡姓名字诗》,全诗二十二句,由字形的离合组成“鲁国孔融文举”六个字。 21 萌,起源。图谶(chân):汉代预言灾异的文字。图谶也多用拆字法组成。 22 回文:指回文诗,是一种可以颠倒念的诗。如南朝齐代王融《春游》第一句“枝分柳塞北”,也可念作“北塞柳分枝”。 23 道原:可能是指南朝宋代的贺道庆。上引王融《春游》,《艺文类聚》以为是贺道庆的诗。贺道庆之前已有回文诗出现,如东晋时苏蕙的《璇玑图诗》等。 24 共韵:几人合写诗,押共同的韵。 25 诗囿(yoù右):指诗坛。囿:园林。
七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1。兴发皇世2,风流《二南》3。神理共契4,政序相参5。英华弥缛6,万代永耽7。
〔注释〕
1 含:包含。 2 皇世:太平盛世,指上古时期。皇:美盛。 3风流:发展,流衍。二南:指《诗经》中的《周南》、《召南》,指代全部《诗经》。 4 神理:即自然之道,天道。契:符合。 5 序:秩序。参:参入,在这里有结合的意思。 6 英华:诗歌精华。弥:更加。 7 耽(dān):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