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郑也夫:我就伺候我的兴趣
郑也夫，三种气质。
初见，百度百科般铺陈着：社会学家、公知、著述很多。看公众气质，精瘦、反叛、很性情，讲课被打扰了，皱起眉发怒；讲嗨了，又开怀大笑。
再遇，是两次镜湖边饮酒畅聊，我看到一个有点偏执，又极其可爱的倔老头。几杯白酒下肚，瞪大眼睛，要唱黑人歌曲《密西西比河》，说着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歌词。他害羞，不跟女学生靠的太近，我举起的镜头也几乎不直视。
最终得以窥见老爷子的人格，是这次长谈。
青雨：咱们今儿聊聊自由。
郑：不同历史阶段的自由是不一样的，不能抽象聊。
我小时候，毛泽东时代，一个阶级斗争的社会，孩子前途跟出身关系很大。好学校你注定考不上，就因为你出身不好，我的哥哥姐姐就是这个原因。这个压抑无法摆脱，你无法获得机会，这是那个年代的不自由。
可是现在，在高考压力下，一切的自主时间都没有了。这个情况我们没有，当时我们有时间有精力读我们真正喜爱的书籍，体育时间也从来不缺的，而你们完全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上学的时候篮球场、乒乓球台子永远是满的，休息日也一样。12个乒乓球台子，每一台都是满的，直到天黑。现在学校无法复制那个场景，生龙活虎的孩子们，拼命做一件事不觉得累，就因为喜欢。
所以你要说自由，现在也没有阶级斗争，也不搞什么运动了，居然把下一代搞得这么没有自由度。
青雨：可是自由有代价。
青雨：您65岁一个副科级也没有做过。但您不在意这些东西，什么国家课题也不做，不拿经费，不参加圈内学术会议。
郑：对。要是在意，很多事情就不好办了，规则把你拘住了。我与世无争，但是因此我也不会很老实的就范，我既然什么都不争了，我为什么要遵守你的规则？所以全系只此一位，系里的例会一概不参加，没有理由的，永远也不参加。我只伺候我的兴趣。
青雨：孤独吗？
郑：不孤独，因为有一些人不来往很好，要不然还耽误时间，得客气客气，有什么好来往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青雨：你内心有英雄情怀?青雨：好像骨子里就反叛。所以总是希望去反抗一些比自己力量大的东西，并以此为乐，对么？
郑：对。我真的热爱这种所谓正义的战斗，热爱路见不平。
青雨：这个会不会跟您文革的经历有关。
郑：经历过来的人，你不能说没有关系，但是说有关系，过来的人多了，也不是都这样的。
青雨：您上课说，先天后天四六开，您可能就是先天有一部分好斗的基因，恰巧赶上一个经历激发。
郑：对。社会学界跟我类型比较接近的就是孙立平了，前不久孙立平和沈原我们三个人吃饭，就聊，和孙立平两个都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爱好。挑战性越大越兴奋。
青雨：我之前看了一个文章说喜欢拔刀相助的人可能在早年都被人欺负过，才会有这样的一种情结。可能想要去完成当时没有完成的一个事情，从心理学的角度谈的。
郑：这个可能有。文革时我家被人欺负过，我没有直接被欺负，是我哥哥姐姐被欺负了。他们应该进清华的分就进了一个狗屁学校，他们就跟没事人一样的，当然他们内心我很难说，反正表面上是没事人一样的。
但我不论是内心还是表面上，都给我留下极深的阴影，当时我在读小学。
青雨：总反抗摊上过事儿么？
郑：有时候有人把我告了，说我散布反动言论了，校系领导找我谈一谈。
青雨：这样的事情多吗？
郑：不算多，断断续续发生着。
青雨：会因为找你谈了收敛一下吗？
郑：不会，比如说谁要开一个新书发布会，系里就找我了，说要在北大开，你最好不要去，我没有答理，置之一笑。他追着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又问你不能不去吗？我说他犯法了吗？我怎么就不能去呢。他没有话说了，我就去了。
这个是小事，大事告我散布反动言论，不是在课堂上，是在北大一个干部班上给我告了，就是关于台湾问题，我说打台湾就是千古罪人。校党委、系里的书记、系主任三个人，他们三个人互相看看有点傻眼，希望我说自己没说，说是误会，那他好交差。
还有人劝我，让我说那个话不是我的思想，是我在介绍思潮，我说不想说这个，怎么动员我都不行，绝对不能收回来，怎么能收回来，行不更名坐不改性，说了就是说了。
青雨：暴力革命能不能更有效更彻底地改变现状？ 郑：不能这么说。实际上中国已经吃了很多这种亏了。革命成本太高昂了。我们是经历革命的，经历革命把很多的传统抵毁干净了。
日本没有经历革命，所以日本的优势太大了，它的传统文化的基因保留太多了，它从中国吸收了很多传统文化，而且保留得比我们好，包括人和人之间的相互的这种尊重这种礼节。
革命的事情是不可过于推动的。
Saying:
郑老爷子曾经翻译过一首苏联歌曲，中国版保尔柯察金的结尾曲。歌曲讲，人被脚镣声惊醒，是旁边劳改营里面传来的声音，因为犯人要换地方待着。
最后一句歌词是他们走到露营的休息地，监狱长们带着他们说休息一会，他们围成一圈，突然有一个人起来，把脚镣拎起来，跳起舞来，响起歌声，老爷子翻译的歌词结尾是：舞步蹒跚，舞步剽悍。
采访结束后我们做了文章开头那段视频，结尾文字写：不要麻木不仁，祝愿愤怒常在。
可是偶尔，当我有不得已的时刻，却总是想着郑老爷子那句话，
“得拎起脚镣跳舞，步履蹒跚，但也要剽悍。”
郑也夫，社会学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推荐著作：《文明是副产品》《神似祖先》《信任论》《吾国教育病理》
图、文｜青雨丽水路日志LISHUI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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