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2012年第6期
手指,男,原名梁学敏,1981年生于山西阳城。2004年开始在《收获》《人民文学》《芙蓉》《大家》《山西文学》《文学界》《西湖》《黄河》等刊发表小说。曾独立策划主编青春文学杂志《娱乐在路上》。山西文学院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
一个人一生中哪怕捕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看过一次鸫鸟南飞,看到它们在晴朗而凉爽的日子里怎样成群地在村子上空飞过,那他就已经不是城里人了。
——契诃夫《醋栗》
1
十二岁那年夏天,胜利被送进了小县城的中学,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小学的同学们都在镇里上学。在初秋的热气里黏糊糊地走了半个小时的路后,他和父亲坐上了一辆白底红道的公共汽车,从上车的那一刻开始,胜利就开始默默地流起了眼泪,害怕的感觉逐渐在他心里占了上风。这种感觉后来跟随了他一辈子。胜利的父亲对胜利抱有很大的希望,为此他愿意支付一年三百块的借读费,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此后的每个星期六,胜利都会搭公共汽车回家,他不需要买票,虽然年纪已经足够大,但坐在座位上的他总是会被胖胖的检票员给忽略,他太矮小了。尽管知道不会有人抓住自己,但每一次,只要看见检票员的一只脚踏进车厢,胜利就会紧张得如同小偷马上要被发现似的,他做出各种自己想象出的一个正常小孩面对检票员的自然表现,却总是不尽如人意,这更加加剧了他的紧张,觉得呼吸都会暴露自己。不得已,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想父亲交代的话,如何和发现了自己的检票员交涉,如何说谎称自己没有钱,如何大哭。
晚上,在学校二十多人的大宿舍里,胜利总是难以入眠,老鼠们成群结队地在床下钻来钻去,过段时间,宿舍里就会有人钻进去,揪出一窝粉红色的小老鼠,他们想尽办法折磨这些小家伙,放在火里烤,从窗户上扔下去,兴致大时,他们会把它们当成足球,在脚底下踢来踢去。有很长一段时间,胜利短暂的梦里,全是老鼠,它们发出吱吱的叫声,张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死死地跟在他的身后,试图把他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在学校里,胜利想赢得别人的友谊,但怯懦的性格让他总是不能自然地和人相处。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逐渐地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没人的时候,胜利会发出让自己都吃惊的怪音,有时候声调很高,几近呐喊,有时候低沉地吼叫,就像正准备往前扑去的怒狗,有时候有别人在场,而胜利的喉咙痒痒得难以忍受必须发出点声音来,他就用手捂着嘴,耳朵里清晰地听到“吱吱”的声音,其实,即使人们发现了他发出的怪音,也不会对他投来过多的关注。有几次胜利没有控制住自己,在操场上大叫了足足有一分钟之长,叫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慌忙低头逃窜,出了学校大门,过了对面的河,最终,他坐在一小片杨树林里,一直坐到天黑了下来,教学楼里的灯全亮了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同桌的头发,物理老师弯在课代表桌子前。本来他以为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他静静地等待,看大家的反应。等物理老师经过他的课桌时,他甚至心跳加速,这是他第一次旷课,他满怀希望地等着,最终,他流下了孤独的眼泪,没有人注意到他,下课铃响起时,他才慢腾腾地往宿舍走去。
这个有点苍白的小个子总是低着头,跟人说话时只在必须的时候蹦出一两个字来。大家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包括老师们,每次目光到他这里,马上就会跳过去。 到秋天来临时,谁靠近胜利,都会皱起眉头,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洗澡了,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他努力把自己的双手和脖子往衣服里缩,当他母亲发现时,强迫他站在一桶热水里,上上下下给他搓了好久,水很快就变得肮脏起来,洗完后他的双手的皮全裂开了,一丝丝的血从里面渗了出来。
母亲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他一次,他们默默地从学校走出来,就好像被他的沉默给吓住了似的,母亲死死地拽住胜利的手。在商店里,胜利就好像任人摆布的木偶,他不对衣服发表意见,对鞋子也没有意见,尽管穿上新衣服之后,他感觉糟透了,连动作都变得僵硬了起来,但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吭气。
胜利迫切需要和人说话,这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每次念头一来,就无法控制。终于有一天,就在一晚上校园里落了厚厚一层梧桐树叶的那天,早读时,胜利鼓足勇气对前面的一个女同学开口了,他语速很快,一开口就连着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下课铃响起为止。刚开始女同学还在打瞌睡,不过后来,她就被胜利的话给吸引住了,至少在胜利看来是这样。女同学胳膊上捆着彩色丝带编织成的链子,看上去十分漂亮,女同学告诉他,这是别人送给她的。你能弄到这种丝带么?女同学好奇地问,好多男生都能弄来的。胜利知道并没有好多男生,仅仅是一两个而已,他们有胆量在小商场那些老板的眼皮底下,用剪刀剪走柜台上的丝带。
到第二天,胜利就送给了女同桌整整一盘丝带,女同学开心极了,她是个胖胖的红脸蛋的女孩子,没有人会送给她这么多丝带,每次她苦苦哀求,别人才会给她不到一指头长,她手上那条链子是积攒了好久,才编成的。胜利被同桌脸上的笑容给感动了,已经好久没有人对他这么亲切过了,他得使劲控制住自己,才没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他想摸摸同桌的鼻子。他忘记了自己偷拿丝带时候的恐惧,忘记了出商场门时颤抖的全身,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几乎每天中午,胜利都会在商场里转悠,逐渐地,他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除了丝带,他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小小的玩具汽车啦,漂亮的钢笔啦,只要喜欢,就会抓住机会,在许多人的眼皮底下把东西拿走,他甚至为自己的胆量而感到高兴。在若无其事地走出商场的门之后,他从小巷里穿过去时,你能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许多话,他把商场里的自己想象成了另外一个人,用各种热烈的语言向他表示崇拜之情。他当真得很,那样的语气让你觉得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见到了书本里的英雄似的,他会问出许多在这种情况下孩子会问出的问题,这个游戏让他神魂颠倒,他虚构出来的这个人,有他自己所没有的所有东西,他的爸爸是司机,妈妈是老师,他们的面貌在他的心里是十分清晰的,他们家在小县城有一套很大的房子,每个星期天,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在城里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地往返,他能把游戏厅所有的游戏都打过通关,他不喜欢吃炒鸡蛋,只要看见地上有虫子,他就会拾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学校最厉害的混混,也不是他的对手,见了他就会跪下来求他饶命,不过,他并不想在学校大出风头,他非常讨厌那些出风头的人,他警告他们,不允许在学校谈论自己的底细。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