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误解古代训诂语三例

古汉语研究2011年第2期（总第91期）

辞书误解古代训诂语三例*

黄金贵 唐莉莉

（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摘 要]古代训诂语是今辞书释义的重要依据，有各种表义法，不知其例则会误解训诂语而致释义失误。今举三例。一“堶”，古训“飞砖戏” 用“整言隐义”法，语不表义。考知“堶”当释：宜于抛掷的小块物，用于儿童抛掷游戏。二“漂”，古训“以水击絮为漂”用“解物释名”法，表水练、椎击练。“漂”当释：水浸、椎击练麻，使柔软色白。三“病”“疾病”，古训“疾甚”“疾加”用“陪衬表义”法，表（疾）危重义。由此考知“病”本义为困苦义，战国后出现重病义、疾病义和名词性词组“疾病”。

[关键词]训诂语；辞源；堶；漂；病；疾病

[中图分类号] H1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5442(2011)02-0053-06古人的文献注释和古代辞书的释义，我们合称为古代训诂，是大型语文辞书释义的重要依据，本身也作为一种书证在释义引录。 此种训诂，如以单词、复词为训，一般没有识读障碍；如以语或句训词，古人有各种表义法，往往使我们不能一望即知，当经过正确识义、取义、表义的提炼。否则就会造成误解、误用而致释义失误。今举《辞源》误解训诂语三例。

一 堶

《辞源》“堶”字曰：“砖。宋梅尧臣《宛陵集》四六《依韵和禁烟近事之什》诗：‘窈窕踏歌相把袂，轻浮赌胜各飞堶。’亦见‘飞堶’。”“飞堶”条曰：“堶，砖块。”下引梅尧臣诗后，又引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叶公坟》：“里人于清明时，坟上放纸鸢，掷瓦砾于翁仲帽上，以卜幸获，谓之‘飞堶’。”

按，《广韵•平戈》、《集韵•戈韵》皆作：“堶，飞砖戏也。”《辞源》虽没有直接引录，但显然本此古代辞书训诂。有趣的是，尔后的几种词典于“堶”字均引录《集韵》此条，也用《辞源》所用书证，却有不同释义。《汉语大词典》是“宋时谓飞砖之戏。……亦以指砖”，《汉语大字典》为“古时用作抛掷游戏的砖块”，《王力古汉语字典》作“砖块，用来做飞砖游戏的”。对照“飞砖戏”的训诂语，《辞源》是明显的“断章取义”，且其书证也不能证砖块义（见下）。但其他释义也可疑。如解为“……的砖块”，训诂语当易作“飞戏砖”方能对应。原语“飞砖戏”只能解读为飞砖之戏。将“堶”解为一种游戏名，显然与文献书证不合，于是会有《汉语大词典》兼指戏与砖的“巧”释法。看来从此训诂语几乎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词义。其实，引用者不谙古代辞书释词之一例，我们称作“整言隐义”法，多用于名物词：当一个名物词义难于二三字言表，往往用二三关键词表相*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古汉语同义词辨释词典》，项目批准号：02 JAZJD740018。2011年第2期53

关的整体事物，而词义隐略，要阅者“意会”。即它虽是某词的训诂，实际非释该词词义。后人若囿于词语字面百般理析词义，终不得其真。遇此，当循训诂语，通过解物以求被训释词的词义。

此训诂语“飞砖戏”表明此为一种抛掷游戏；再查“堶”乃用于“飞堶”、“抛堶”、“蹀堶”之类词语，不单用为“砖”的别称，则显示其是一种抛掷游戏的抛掷物之名。需要索解的是它指何种抛掷物。按用手抛掷的情理，其物之体、重必以手握捏且宜于持掷为度，自然是一种小物。从“堶”的字源看，从土佚声，佚声含有“小”义。“椭”，《急就篇》卷三云“小桶也”；“佛”，小鱼；“毻”乃“所遗发”，即发之少小者；“嶞”乃山之小者。故“堶”的基本特征必是小，当是小的块或片状物。再考察此种抛掷游戏中的实际抛掷物。“堶”字最早见于《玉篇•土部》，训“飞砖也”，显然是后来中古韵书训语“飞砖戏”之源，故可认为，此游戏在南北朝时民间已出现。而根据与后世“飞砖戏”的渊源关系，此最早的“飞砖”不当解读为抛掷游戏的小砖块（名词义），而当解为抛掷小砖块（动词义）。此训也是用“整言隐义”法，所表实际上也是飞砖之戏，而非“堶”的真正词义。之所以如此“曲训”，很可能因其时抛掷物已经是除了砖还有他物，唯小砖块或多用。到宋代则正式形成在寒食节的一种儿童投掷游戏，但抛掷物已不多用砖。据明人杨慎《俗言•抛堶》说：“宋时寒食有抛堶之戏，儿童飞瓦石之戏，若今之打瓦也。”明确说是“瓦石”，即是小的瓦块、石块。《辞源》和诸辞书所引的主证宋梅尧臣诗“窈窕踏歌相把袂，轻浮赌胜各飞堶”，其实也未显示所“飞”必是砖。而同一作者的另一首《奉陪览秀奇抛堶》诗道：“聊为飞砾戏，愈切愈纷如。”竟已易名称为“飞砾戏”，砾即是砖、瓦、石的碎块。至于《辞源》和诸辞书共引的又一条书证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条，文中所记清明时上坟“掷瓦砾于翁仲帽上，以卜幸获，谓之‘飞堶’”（见上），更可表明至清代犹以抛掷瓦砾称“飞堶”，则明确以瓦砾为“堶”。此外，还有以泥丸为堶。明焦竑《俗书刊误》卷一一《俗用杂字》曰：“称锤曰䤻，从金；泥丸曰堶，从土。俱音驼。”

综上可见，起于中古的“飞堶”、“抛堶”的抛掷游戏。其抛掷物称“堶”，初多用小砖块，但也用其他小块物；宋代以来多用瓦砾、瓦石，甚至泥丸等。于是可知，“堶”所指是儿童抛掷游戏中用来抛掷的砖、瓦、石等小块物。“堶”当释为：可抛掷的小块物，用于儿童抛掷游戏。

二 漂

《辞源》（《集韵•小韵》）“漂”⑤：“用水冲洗。《史记•淮阴侯列传》：‘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裴駰集解：‘韦昭曰：以水击絮为漂。”

其“漂母”条：“ 在水边漂洗衣物的老妇。”（下引《淮阴侯列传》所记本事）。

“漂”是个多音多义词，对于韵书去声小、笑韵下的此义，古代的训诂语常见的有二条，一条是《辞源》所引韦昭注，一条是《集韵•宵韵》“漂，击絮水中也”。后者盖取韦昭注为训，故实际上就是韦注一条。书证主要也是《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诸母漂”条。《辞源》后，一些大型辞书均释为“冲洗”，《王力古汉语词典》释义与书证全同于《辞源》。但是何谓“用水冲洗”？冲洗什么？为何要击打？使人不解。还是《汉语大词典》“坦陈”，不仅释语加上“洗涤”且又引当代某篇小说中描写河边“一淘一漂”捶搓漂洗衣服的对话作书证, 以示知“冲洗”就是水边漂洗脏衣服。其实，并观《辞源》的“漂母”条，也显示“犹抱琵琶”的“用水冲洗”释语还是实指水边漂洗衣服。但是，为何漂母“竟漂数十日”，难道有数十天的脏衣服要冲洗、洗涤？——原来又是不解训诂语而致误。

黄金贵、王建莉（2008）解物释名是词义训诂的基本法，也是古代训诂的优良传统。古人很重视名物，对名物义，其训释多是又解物又释名。如果用一句训诂语将二者融合一体，我们称为“解物释名”法。韦昭注正是解物又释名的精准训诂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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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昭注正确训解了古代的一种漂练工艺。此工艺最早就见于著名的《庄子•逍遥游》的不龟手之药的故事：“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洴，浮；澼，漂；“絖”即“纩”，新丝绵。此非一般浣洗，而是春练。春练正是春寒料峭之时，将生丝取放于水中操作，手指易于受冻龟裂，不龟手之药是极佳的劳保用品，能使手不龟裂。水练不仅将水练物品水中浸泡，还要以椎棒击打。李白《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诗曰“手柔荑而不龟，身击漂以自业”，正用不龟手之药的事典，诗上句用典事，下句云“击漂”可以“自业”，可见是一种可以谋生的体力工作，即是古代纺织上的漂练生产活动，专指水练、椎击练，即是水浸和椎击新丝绵，除去杂质污物，使纤维细白柔软。此种工艺古代并不鲜见，不仅见于《庄子》不龟手之药其事，而且早在上古就被借喻指人的品格。选入很多古代汉语教材的《孟子•滕文公上》有一段：“昔者，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江汉濯指水练，秋阳（即后世夏阳）烈晒指日练，反映出水练、日练交替的漂练方法的运用；文中借人们熟知的水濯、日晒之练事推崇孔丘之贤德，谓各种漂练的洁白还比不上老师品格的洁白无瑕。此表明当时漂练十分普遍，它有洁白纺织原料的作用。漂练不仅可用于练丝，也可用于练麻。《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诸母漂”，与李白诗“击漂”同，只是漂母是在练麻，练麻要求曝晒兼水洗、椎击。漂母在江边数十日，正是作水洗椎击麻絮之事，与河边洗涤捶打衣服事性质完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所引韦昭注“以水击絮”正是古代对“漂”的最确切的解物释名：“以水”，于水，在水中，指水练；“击”指椎击练，“絮”也可指麻。

由此，“漂”（《集韵•小韵》）⑤的释义“用水冲洗”，可改为：水浸、椎击练麻，使柔软色白。

三 病 疾病

《辞源》“病“字：“①疾病，生病。轻者为疾，重者为病。《论语•子罕》：‘子疾病。’《孟子•公孙丑下》：‘今病小愈。趋造于朝。’”继之列：②疲倦，劳累。③缺点，毛病。④忧虑，为难。⑤苦，困。⑥恨。奇耻辱。(书证略)

“疾病”条：“①病的泛称。《周礼•天官•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②病重。《论语•子罕》：‘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注：‘包曰疾甚曰病。’《左传•宣公十五年》：‘初，魏武子（魏犫）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

以后诸词典“病”字及其复词“疾病”也大率如此格局，只是“病”的①义或作‘“疾病”，或作“重病”；引申义多少不一。

辞书多义词的首条一般都作为该词的本义，是该条的灵魂。本义定错，会造成一系列的混乱。《辞源》此条问题多多。一、 释语后加二句辨析语，不合《辞源》释语例式。二、辨析语“重者为病”显然表示“病”是重病（名词义），而同条书证在复词“疾病”条第二义中却成了复词词素，据释义“病重”，其词素义似乎是动词性之“重”，则同条书证两处持义不一。三、最大的问题，此条释义实际上成了“疾病，生病，重病”，合名词和动词义有三，义界模糊。二十多年来，学界对“病”的本义长期在疾病、重病之间争执不休，与《辞源》此条释义当不无关系；《辞源》将疾病、重病作为最早的本义，从而使“病”的庞大家族成为古今一个历史平面，也引起不少人的怀疑。“疾病”之第二义，用了《论语》同条书证而对词性、词义持解不同，使人对此种“疾病”是否为复词或词组，频频质疑。

但是，《辞源》“病”①条的释义与复词“疾病”第二义列条都有充分的古代训诂的依据。疾轻病重的辨析见于所引书证《周礼•天官•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贾公彦疏：“疾病两言之者，2011年第2期55

疾轻病重。”《辞源》所引《论语•子罕》“子疾病”何晏集解中包咸语：“疾甚曰病。”同类的还有《仪礼•既夕礼》“疾病，外内皆埽”郑玄注：“疾甚曰病。”《左传•桓公五年》“公疾病而乱作”孔颖达疏引郑玄《论语》注：“病谓疾益困也。”还有早期辞书的训诂。《说文•疒部》：“病，疾加也。”《玉篇•疒部》：‘病，疾甚也。”凡此构成了“病”的重病义的理据。至于疾病义也有据。《说文•疒部》：“疾，病也。”段玉裁注：“析言之，则病为疾加；浑言之，则疾亦病也。”据此，“病”当为疾病义，且还有《孟子》等上古文献证。而在《辞源》的编者看来，疾病、重病性质相同，只是轻重有异，当是一个义位的变体，于是出现今所见《辞源》的“病”①义和“疾病”的②义。

但是，以上据以作重病义和疾病义的训诂语，事实上全被误解：有的古注也已有误，如贾公彦疏与段注。

这里涉及古代训诂表义的又一例式：有时表其义兼及其使用范围，我们称为“陪衬表义”法。由于不谙此式而误解此种训语，将一个重要的词义误作为重病义。以《辞源》所引最简单的《论语》“子疾病”包咸注“疾甚曰病”为例。“疾甚曰病”，按照通常的表义式，“病”被训为“疾甚”义，但“疾甚”分明是主谓结构之句，不能作一个词义，解者遂暗中倒文解为“甚疾”，即重病，成了名词义。其实这里用“陪衬表义”法，表义只是“甚”，即重、危重；“疾”是陪衬，表示此义只用在疾病，今日表述可作“（疾）甚”，即“（疾）危重”，约之为危重义。“疾益困”亦同，“益困”即“甚困”，危重之意。施之“子疾病”句，“疾”，病义，名词、主语部分；“甚”，危重，动词、谓语。“子疾病”对译是：孔子的病危重了。真所谓“疾”是病，“病”非病。辞书的训诂也是此式。其中最被误解的是《说文》的“疾加也”，后来的一些词典多引此训将重病义作为首义即本义，也是暗自倒文为“加疾”，即是重病。其实，“疾加”犹“疾甚”，《玉篇》即作“疾甚”。“疾加”之义也在“加”，“加”是增、重，即动词性的（疾）危重义。

本来上述的辨识并不复杂，人们不难得到训诂语的真谛，例如上引《辞源》复词“疾病”的②“病重”义，其实已不经意将“病”的词素义作为“重”义。但是段玉裁的误注作了最大的误导。上引段注以为《说文》“疾”训为“病”是浑言表同义，“病”训“疾加”是析言。若此，“病”本义当然是疾，即疾病（名词义）；特指重病（名词义）。其实，此完全是段氏失考而误，非《说文》之真。按，所谓同义词、同义关系，是一义之同，非全部意义皆同。《说文》解字（词）说本义，说解却“从俗”，用当时通用义、引申义，此种用义一般不予说解。翻检《说文》说解，“疾”、“病”皆用表疾病义，据查在表疾病为主的疒部说解，用“病”34条。或连病名，如“疢，热病也”、“瘅，劳病也”；或作浑称，如“屙”“瘨”等皆训“病也”。而该部说解用“疾”者，连“病”的“疾加也”，只有“疫，民皆疾也”等4条。这无疑表明，许慎已知“病”有疾病义并且在汉代已是比“疾”更通行的疾病的通称，并在说解中大量使用。但是，“病”的此义许慎只使用而未列训。盖许书是说解本义，如果“疾”“病”同义，必须本义相同，例当作互训，而今《说文》于“疾”训“病也”，此“病”就用其汉代的疾病义；而“病”却训“疾加也”，可见许慎已认识到“病”的本义不是疾病义。因此，《说文》作者并没有将“疾”“病”作同义词、同义关系，因为“病”的本义不是名词性的疾病义、重病义，而是（疾）危重义。虽然此非“病”的真正本义（见下），但许慎能不拘汉代的今义说本义，已属远见卓识了。要之，我们不必拘于段注和“疾”、“病”当然是同义词的俗识，将“疾加”意会为重病义，而应从《说文》实际出发，正确解读其为动词性的（疾）危重义。

危重义不仅见于经注、辞书的训诂，更有许多文献证。为《辞源》误作重病义的《论语•子罕》“子疾病”、 《左传•宣公十五年》二“疾病”，以及上引的《仪礼•既夕礼》“疾病外内皆埽”、《左传•桓公五年》“公疾病而乱作”，皆其例，都是用在“疾”后，它们与后来名词性的“疾病”完全不56古汉语研究 Research in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

同，是主谓关系，不是复词或词组。如此非词或词组的“疾病”在上古早期《左传》等七部文献（见下）中共有14例。“病”作动词性的危重义也有单用，但也作动词谓语的，名词主语“疾”、“伤”之类承前省。为《汉语大词典》误作“重病义”的《左传•僖公二十八年》：“魏犫伤于胸。公欲杀之，而爱其材。使问，且视之。病，将杀之。”前已言“伤于胸”，后作动词之“病”显然承伤而言，主语“疾”承上省，“病”指伤之危重。垂死无用，故将被杀。

由此可见，经传和辞书的诸多训诂语所训并非重病义或疾病义，而是（疾）危重义。其义又有诸多文献证，确不可易。

解读了训诂语，并确立了危重义，就使认识“病”的本义和真正的疾病、重病义有了可能。危重义多见于上古早期文献，而《辞源》等所引疾病泛称的书证均为《孟子》等战国文献，为了认识危重义的来源与地位，我们选取属于上古早期即战国以前的《诗经》《尚书》《论语》《左传》《国语》《仪礼》《周易》七部文献，穷尽性调查并训释全部“疾”“病”的用义，最后得到如此结果：“疾”的疾病义214例；“病”97例，用为忧虑、困难、怨恨、耻辱、惭愧、痛苦、饥困、疲

① 惫、羸瘦、危重、困难、侵害、失败、灾祸等16义，而疾病义、重病义和名词性“疾病”0例。这一

调查结果说明，在战国以前，“疾”是疾病义的唯一的通称；“病”使用特广，但都是形容词和动词义，包括危重义，而没有名词性的疾病义和重病义，故此二义必是“病”在战国以后的后起义。 “病”不见于甲骨、金文，当是春秋以后产生的字词，其本义必见于早期文献。八部早期文献的16义大都已见于一些大型辞书，《辞源》所列7义亦在其中，故可以代表“病”的词义系统。其本义必是其中之一。《说文》所定的危重义在16义中是唯一与疾病直接有关的词义，是“光杆司令”，又只能使用在疾、伤的狭小范围，自然没有统率力，因此不能作本义。根据对“病”的训诂，各种“病”多训为“困”；再分析16义的义素，最后考定其中形容词性的困苦义，《辞源》列为第五义者，当是“病”的真正本义。困苦义，是困与苦两个义素的结合体。书证如《辞源》所列：

(1)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郑人病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按，此“病”与疾病无关，意指：郑人以“币重”为困苦。

(2)疾大渐，惟几，病日臻。（《尚书•顾命》） 按，孔传：“自叹其疾大进笃，惟危殆。病日至，言困甚。”渐，进剧；几，危殆；臻，至。病，困苦。此是周成王弥留之际遗嘱的开头数语。句意：我的疾病大大加剧，危险了，困苦一天天到来。此例“疾、病”同句并出，“疾”表疾病义，“病”为困苦义。

(3)王曰：“越国之中，疾者吾问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长其孤，问其病，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国语•吴语》） 按，前面既有“疾者吾问之”，后“问其病”，当是指调查民生困苦。

疾病义、重病义既然不见于战国以前文献，我们就选取《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六部公认的战国早中晚期的代表性文献，考察全部“病”的用义，也同样调查了“疾”，结果是：“疾”作疾病义71例；“病”单用凡154例，用为疾病义、重病义者120例，占“病”总数的80%。名词性词组“疾病”凡19例（如较早的《墨子》11例，《孟子》3例），而

②主谓关系的非词、词组“疾病”只有2例。此与战国以前的七部文献大相径庭。前后对比：

①关于“病”本义与引申问题，详见拙文《“病”本义考证》，刊《语言科学》2009年第4期。

②（疾）危重义一见《庄子•徐无鬼》：“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一见《吕氏春秋•知接》：“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病矣，将何以教寡人？’”二例句式相同，是前代用法的个别残留，故谓非词、词组“疾病”基本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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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

战国前

战国后疾病唯一通称疾病次要通称病无疾病义疾病主要通称非词、 词组有无词组“疾病”无有

战国以前文献中“病”的疾病义（辞书作“泛称”）和名词性的“疾病”，《辞源》和其他辞书均有引录，此略而不举。唯真正的名词性重病义因未被认识，下约举数例：

(1)伤甚者令归治病，家善养。（《墨子•号令》）

(2)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孟子•离娄上》)

(3)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庄子•大宗师》)

(4)曾子病，曾元持足。曾子曰：“元志之! 吾语汝。……”(《荀子•法行》)

(5)秦襄王病，百姓为之祷。病愈，杀牛塞祷。(《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6)赵简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吕氏春秋•长攻》）

所谓重病，或指病情危重，或指患病久。《墨子》例“有病”偏指病情重。《孟子》例指时久难治。重病义之“病”是名词义，作宾语、主语，此义也或活用作动词，与作危重义之“病”也不同：危重义只用于“疾”“伤”后或前省主语，此附主语后，故是重病义的活用，当解为患重病。重病义一般应译为“重病”。“曾子病”、“赵简子病”、“秦襄王病”都当解为“患重病”，曾子是在临终易箦嘱子的特定之时，赵简子也是临终弥留之际，秦襄王亦非一般患病时，若泛解为“患病”，文意就不同。

以上，因规正了训诂语，从而确立了（疾）危重义；进而认识了“病”的本义，确定了真正的重病义、疾病义和名词性词组“疾病”的产生时代，于是《辞源》“病”字头修订的要点清楚了：

1. ①困苦。

2．继之按引申系列列入诸多引申义，其中当有（疾）危重义，均引上古早期文献的书证；重病义、疾病义（通称）列为最后二义，引战国文献的书证。

3. 其复词“疾病”删去第二义“病重”，并入“病”的（疾）危重义。

参考文献：

[ 1 ] 黄金贵，王建莉. 解物释名——词义训诂的基本法[A]，汉语史学报[C].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

[ 2 ] 黄金贵. “病”本义考证[J]，语言科学. 2009，（4）.

【作者简介】黄金贵，男，上海市人，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训诂学研究。 唐莉莉，女，山东即墨人，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从事汉语词汇研究。

【责任校对：林子】①（疾）危重义一见《庄子•徐无鬼》：“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一见《吕氏春秋•知接》：“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病矣，将何以教寡人？’”二例句式相同，是前代用法的个别残留，故谓非词、词组“疾病”基本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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