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节日
今天是六月第三个星期天,也就是西方的父亲节.其实,若不是商店广告或者电台主持的提醒,我恐怕会忽略掉这特殊的日子.关于父亲节的记忆始于去年,当时打电话给爸爸,想要告诉他那天是他的节日,祝福他节日快乐.可是,我们习惯于将情感掩藏进内心,只在行动中表达彼此的关爱.那些感谢和想念的话都是多余的,说出来反而令人尴尬.于是轻描淡写的代过一句,"今天是父亲节,"就像告诉他一个事实,仅此而已.父亲也简简单单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多说一句话.但他一定是极其欢喜的,我敢肯定。我们的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最近借了傅雷的家书来读,其中收录傅雷写给傅聪,傅敏的家信一百余封.傅雷应该是个大忙人吧,可是再忙,他也不忘给远在他乡的孩子写信,交流生活,探讨艺术.所以,即使天涯海角,他们的情感和精神却跨越地理的距离,自由的交流."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晚: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如此细心的父亲,怎能不令人感动.我的父亲也曾经给我写信,那都是四年前刚上大学时候的事情了.父亲做事一丝不苟.即使写封普通的信,也要先打草稿,再反复修改,最终抄到信纸上面,字迹必定工工整整.父亲的信经过反复雕琢,读起来像篇散文,我还记得他描述家乡天气时,写道"秋雨淅淅沥沥",信中几乎任何一字都透出他的认真来.
时间回到二十多年前.父亲当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尚未成家立业.这实在是无奈的事情.据说,我们家当时虽然早已一穷二白,却被划成小地主.他想找个媳妇很不容易.当然,最终还是找着了一个,就是我母亲.多年以后,母亲揭发出一件事情,使得我们都抓住了父亲的把柄.父亲原本长母亲四岁,结婚时实际上三十有余,这可是有背当时传统的事情,所以他就将年龄改小了两岁.事情干得无懈可击,所以母亲都嫁过来两年多,还被蒙在鼓里.现在说起这件事,父亲还讳莫如深,所以它就成了我和弟弟有力的武器.
父亲少年时酷爱读书,并且写一手好字.直到现在,他还偶尔提起当年考进县里最好的中学,那种自豪依稀尤在.初二时,文革爆发,从此远离校园.父亲的爷爷,是清末民初的乡村知识分子,父亲的父亲,是位历史学学者,在这样的氛围中,父亲对知识和文化有着深切的渴望.所以,他将自己未遂的志愿寄托到孩子身上.母亲总调侃着说,孩子又不是小猪崽,可以催肥,他们得慢慢长大.父亲似乎忘记了这一点,想要把我们从小学径直赶到大学里边去.记得小时候,他一遍又一遍问我,是否有决心上大学.我就一遍又一遍坚定的回答有决心,其实那时那里懂得决心的含义.现在想想,当时颇有点英勇就义的味道.
托尔斯泰曾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其不幸",关于这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或许,幸福只能作为美丽的梦想而存在,现实当中,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翻开我家的经书,不是母亲对父亲不满,就是母亲和父亲不和,他们总是不厌其烦的斗争.几乎每次,妈妈都是主动出击,爸爸则沉默以对.他很少替自己辩解,也不责备妈妈,只是静静的呆在角落里,或者干脆一走了之.后来,我见到他用另外一种方式发泄怨气,就是抽烟.平日里,父亲从不抽烟或者喝酒,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如此的.每次见到他抽烟时陌生的神情,我就会产生山崩地裂,大难将至之感.妈妈一个人的战争往往使得自己更加生气,如果她自己无法平息,就索性到舅舅家暂住几天.这可苦了我们,爸爸在做饭上一窍不通,那几天我们从早到晚吃的都是白开水泡馍,里面放一点白糖.他好像只会烧开水.现在,爸爸已经锻炼成为高手了,做饭水平不输妈妈多少,而且经常在家做饭.他和妈妈之间的战火还没有彻底熄灭,偶尔也会重新燃烧起来,我就只好劝他们以和为贵,别总让孩子担心.
我们家虽然只有四个人,却人人占据不同等级.我向来敬畏母亲,她的等级自然在我之上.父亲凡事总迁就着我们,最低层的受苦受难者非他莫属,弟弟死皮赖脸的抢了最高的位子,他认为母亲之所以如此位高权重完全托了他是个男孩子的福.作为最高端的弟弟和作为最
低端的父亲也曾战火连连.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心理容不得弟弟的自由散漫,偶尔也小施暴力.他们后来由热战转为冷战,持续时间不低于一年.那时,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挺孩子气,斤斤计较.打电话依次教训,希望他们和睦相处,彼此宽容,老父亲在电话那边连连说是,仿佛正在聆听老师的教诲.
父亲近来竟迷恋上文学,尤其对余秋雨的散文情有独钟.母亲告诉我们,父亲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学习到深夜.我头脑中出现一副图景,寂静的夜晚,漆黑之中却闪着点点昏黄的灯光,走进时听到清脆的翻书声,再看看挑灯夜读的人,发丝稀疏,额头刻着皱纹,带一副老花镜,毫无倦怠之意.寒假回家,父亲拿出他的新作让我们欣赏,内容是写给祖父的祭文.看得出,他很废了一番心血,而且似乎从余秋雨那里学来了些煽情的本领.父亲极其希望得到我们的赞许,这可是他打算在祭祀祖父时公开发表的作品.他有点忐忑的问,写的怎么样,可以达到高中水平吧.我很难回答他,文章技巧有等级,而人的情感和经历怎么能够用高中水平去衡量呢?祭祀祖父时,父亲终于将自己的得意之作献给了他的父亲,平时少言寡语的父亲当天神情激动,朗读时声音都沙哑了,我和弟弟站在旁边,等他读完时,我们两个热情的鼓掌.其实,鼓掌的人总共就只有我们两个,亲戚朋友们不习惯这种强烈的表达方式.事后,姑姑夸赞父亲文章写的好,父亲问,怎么个好法.姑姑说都有人给你鼓掌了.父亲回答,鼓掌的只有自己的两个孩子,看得出来,他有点失落.
经历过岁月的历练,人都在逐渐成熟.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父亲今年五十有四,按理早已到达知天命的境界.他的许多同龄人都已经退居二线,开始享受天伦之乐.然而我的父亲心地依然十分单纯,似乎过去的磨难没能够给予他多少改变.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哲学,尽管简单.很小的时候,父亲教导我吃饭时"以吃饱为原则",等到长大之后,他又告诉我"吃饭时切忌过饱,七成就可以了".仔细想想,很有道理,凡事别忘记给自己留有余地.不得不承认,父亲的性格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和弟弟,他的忍耐力,他的单纯,以及温和的性格在我们身上都有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