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口老娘舅
老娘舅的重要地位
2011年11月，我和立明在网上正式公布了我怀孕的消息。这条振奋人心的微博，迅速引起了各方轰动。朋友、家人，甚至大学时代的班长都代表全体师生发来了贺电。不过，当天晚上，就有人登门拜访了。他就是立明的舅舅，上海人喜欢叫娘舅。电视里有一档深受婆媳喜爱的专门调解家庭纠纷的节目，就叫《老娘舅》，可见这个名称在八卦界的重要地位。
那天娘舅一进门，就眉开眼笑地埋怨起立明“这事怎么不先通知我啦？我还是在你小学同学嘴里知道的。”
我搭腔说“刚怀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侬不晓得了伐？”娘舅一脸过未人地说“养小宁（小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现在，起跑线都不是从出娘胎开始算起了，培养要从怀孕开始。”
我“噗”地笑出来，摸着平坦的肚子说“才一个多月，脑子还没长出来呢，培养也是白培养。”
“不能培，可以先养嘛。”
说着，娘舅就拎出他买菜背的环保袋，从里面“哗啦”一下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全部都是食品，有饼干、坚果、零食，但最主要的还是奶粉。我拿起来看了看，发现盒子上印的都是英文、日文、韩文之类的外语。
我说“这些很贵吧？我还没生呢，不用这么隆重。”
娘舅说“你呀，不看新闻的吗？国内的东西有敢吃的吗？地沟油、染色馒头、毒牛奶，还剩几个是安全的？大人吃吃就算了，你现在可是两张嘴。吃错了，可是会影响到肚子里那一个。以后啊，就吃进口的。”
我和立明的目光，绕过娘舅悄悄对视了一眼。潜台词都是一样的，老人家就是喜欢小题大做。
娘舅的家长范儿
立明是跟着两个男人长大的，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就是娘舅。因为他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工作又忙，他的少年时代基本都是娘舅在带。娘舅是个很传统的上海男人，细致精明，不在乎形式，只在乎品质，看起来好像有点古板抠门儿，可事实上，用的，穿的，样样都能说出点典故。
其实，娘舅对孩子的热情，还是很好理解的。隔代亲效应，对于国人来说极具普遍性。但是，我和立明都没预料到，娘舅会亲得这样早。
大概是那袋进口零食吃完之后吧，娘舅突然提议，要来我家照顾我们，当然，主要是指饮食。这个想法遭到了我的强烈抵制。要我这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和老人住在一起，那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是看着立明可怜巴巴为难的样子，我最终还是妥协了，娘舅就在三天后搬了进未。
起初生活还是比较和谐的，娘舅包办了家里的晚饭，让我和立明这两个不怎么开火的人，忽然感到久违的“家的味道”。然而没过多久，娘舅的家长范儿就来了。
对于从小在北方长大的我来说，烤地瓜是冬天必不可少的美食，下班在地铁口遇见，总会买两个带回未。那天傍晚，我提着烤地瓜回来，立明正在看电视，娘舅把晚饭已经做好了，我喊他们一起吃烤地瓜。
娘舅看了一眼，忽然问“哪里买的？”
“地铁门口。”
“这个不能吃的，你不晓得，现在小贩用的都是工业原料桶，毒素一烤全进地瓜了。”说着，他就拿起来“咚”的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我委屈地看向立明，他却向我使了安慰的眼色，说“娘舅说得对，以后千万不要乱吃东西了。”
我也懒得争辩了，不过这件事，娘舅却记在了心上。第三天我一下班回来，就发现卧室的床头，放了一大箱的进口零食。立明说“娘舅给你在网上买的，让你以后别在外面乱买东西吃，要为孩子着想。”
那一刻，我有一点内疚了，我发觉自己一个即将当母亲的人，却完全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而立明又向厨房呶了呶嘴说“还不只这些哦。”
我溜进厨房，转了一圈，看见锅台上摆着日本酱油、泰国辣酱、韩国调料……我说：“娘舅这是要成立联合国啊。”
立明却幸灾乐祸地说：“娘舅说了，他以后管你全天饮食，你每天上班都要带饭盒了。”
我晕！
吃到的和看到的是两码事
从前上班，中午都是和同事在外面拼饭的，一个“大食代”混下来，就吃遍了神州大地的美食。可是现在，只能坐在办公室里，独自品尝“娘舅特餐”。同事都夸我，自从怀了“小盆友”，人就变得健康了，连眼睛都馋出了健康的绿色。
说实话，我真想偷偷出去大开吃戒，可是架不住娘舅的恐吓，酱油混工业盐知不知道？醋都加了醋精知不知道？哪个餐厅还不用地沟油？糖炒栗子为什么那么亮？牛肉都是牛肉膏好不好……娘舅义正词严地说：“你真以为自己吃到的就是你看到的吗？”
我无力回答。
怀胎三个月的时候，快到春节了。晚上，躺在床上啃着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开心果，厨房里飘过来的，都是健康食物的味道。那一刻，我万分怀念脏兮兮的黑暗料理界，然而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只能忍耐这种淡而无味的生活。
我闲极无聊地看着开心果的包装桶，上面印着一排排的花式英文。可就在这堆眼花缭乱的英文字母里，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电话号码——4008。
美国哪家通信公司的免费电话，会是这四个数开头啊？
我找到宝似的跑到厨房说：“娘舅，你这些进口货从哪买的啊？”
“网上啊。”
“假的吧。”
那一天，我按着电话打回去。结果，那竟是一家国内干果出口公司，所谓进口货，根本就是出口转内销。后来，我把娘舅买回来的东西特别仔细地看了一遍，很多都是没地址的三无产品，还有一些地址写的是美国、韩国，可联系电话却是中国移动。
娘舅迷惑地说：“怎么会这样？”
我终于可以把那句话还回去了，我说：“娘舅，你真以为自己吃的就是你看到的吗？No！”
吃破产了
因为这件事，立明评批了我。老人家的心是好的，即便发现是假的，也应该委婉地告诉他。据说，娘舅的心脏难受了一个晚上，我听了有点后悔，且有点后怕。老人家遇到吃亏事，总会纠结许久。真要是把娘舅憋出了什么毛病，我罪过就大了。 那段日子娘舅平静了一段时间，不过他很快就在网上找到了新组织——某某孕妈联盟。那群喜欢晒宝炫富的女人，通常把“进口货”当成重要谈资，娘舅顶着我的头像和马甲，和人家聊吃和孕期营养。于是家里的生活品质，很快就大踏步地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娘舅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好，味道越来越棒。记得是某个早晨，娘舅在一边看着我吃荷包蛋，一边喜滋滋地说：“味道怎么样？是不是没有鸡蛋的腥味？”
我点头说：“从哪学的手艺阿？做得这么好。”
娘舅小有得意地说：“越好的食材，越不需要复杂的烹饪方法。这是新西兰的鸡蛋，38块6个。”
6块多1个！
我差点喷了。可我没舍得，太贵了，喷出一个渣我都心疼。
我问他从哪买的，不是又上当吧？娘舅说：“怎么会呢？我自己去那个啥Ole’买的，原来有这么多超市可以买进口货啊”
听着他洋泾邦味的英文，这回轮到我心疼了。凭他每个月2000块的退休金，肯定不够这么豪爽地买东西，多半是羊毛出在老公身上。
那段时间，我成了同事的偶像。我不断升级换代的午餐饭盒和零食，带动了全办公室的进口风潮。半个月后，坚持不住的总经小秘书跑来问我说：“喂，你每天都吃这么贵的，你老公没意见吗？”
我爽快地说：“他啊，没。”
可是，立明真能没意见吗？
一个月后，他就来找我哭了。他说：“老婆，我要破产了，这个月家里光吃就吃掉7000块！”
娘舅就是我们的“慈母”
其实，不提价钱，每天吃进口食品的确是件很爽的事。可是，看着一分钱没攒还倒贴的家庭收支表，我真是爽不起来了。
周末，我特别起了个大早，赶在娘舅出门前，拦住了他。因为这个问题绝不能再拖下去，立明面对他开不了口，我必须说。
我说：“娘舅，咱们不能再这么买了，要不然孩子还没出生，咱们先饿死了。”
娘舅一听，脸就沉了。他说：“我这是为你好啊，将来出来的宝宝才健康。”
“我们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进口货，不也活得挺健康吗？”
“你们小时候能和现在一样吗？”娘舅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的人，什么都敢往吃的里放。大人有抵抗力，宝宝不行的。你不知道，立明他妈走得早，那时候我和他爸爸两个人也没什么钱，就没把他带好，你们好不容易有了下一代，肯定要好生养着啊。”
说着，娘舅的眼圈就红了，我的话也就不好往下说了。他的心情我懂，总想把亏欠下一代的感情，寄托在下下一代身上。可是，钱这个东西，是不讲感情的。
不过，这一次不成功的谈话，让我想到一个可以解围的人——立明他爸爸。公公退休前是某厂副主任，基层出身，有着工人阶级的直脾气。立明从来不和他主动联系，因为他怕他。从理论上讲，在这个只有三个男人的家里，娘舅一直扮演着“慈母”的角色，且兼有一点上海小女人的“作”。
中午，我在外面给“严父”打了电话，稍稍地诉了一下近期的苦，没想到下午救兵就到了。
公公看着满厨房的“进口货”，狠狠地批评了娘舅的“崇洋媚外”，然后又说了些不该插足小夫妻日子的话。我原本想客气地说声“没事”，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了，生怕娘舅就此骑驴下坡。
晚上，娘舅就被公公给带走了。我和立明坐在沙发上，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立明说：“你叫我爸来的？”
我嘿嘿笑了，岔开话题说：“他俩还真是一对好……”
我原本想说“好基友”，但忽然觉得后面的名词有点不合适，尴尬地停住了。
立明说：“好什么呀？”
“好……好有爱呗。”
立明搂住我，在脸上猛亲了一口，说：“还是老婆有办法。”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醒了。没有了厨房里的做饭声，还有点不习惯，我准备自己做顿早餐。只是站在灶台边，用着几百块一桶的意大利油，煎着38块6颗的新西兰蛋，不由得就起想了娘舅。
老人家都是这样吧。
在你身边，你会觉得他烦，不在你身边，你又有一点想念他的麻烦和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