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植野史亭
我是没有资格在清明这一天看望这位诗人的,此行是为了了却内蒙作家冯苓植的夙愿。 园子里静静的,连吱呀的推门声都那么沉重,这扇门仿佛700年来就未曾推开过,还没等我们挪脚,树枝上的栖鸟就扑棱棱惊飞了…… 这是诗人晚年著史之处,从蒙古人的铁蹄踏进忻州的那一刻起,先生就没有安宁过。他背井离乡20年,饱受国破家亡之痛,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在沦为楚囚晚年回到故乡后,仍不忘担负起编纂金史的重任,可如今的“野史亭”竟这样静谧……我们在徐继�先生题匾的门前伫立,良久,终于没能迈进去,冯老师说,我们还是先拜先生吧。 鹅卵石小径清凉凉的,翠绿的松柏仍那么年轻,枝枝沁绿,没到先生身边,已经感觉到他的温润,闻到他的气息了,先生仍那么热情,充满活力。 没有太多的铺垫,不需太多的渲染,一进拱门就看到了先生。他衣袂飘飘,挽起的袖管还沾了些许泥土,好像刚锄完草,正等着远方来的客人。 他是一位诗人。三尺短碑上书有端庄工整的七个隶体“诗人元遗山之墓”。这是他的遗愿,尽管他曾三为县令,后升任尚书省篆,进京任左司都事,但他只愿做“诗人”――他的秉赋是诗人。 800年前,即泰和五年(1205年)诗人16岁,青春年华,激情满怀,从太行山麓的陵川逶迤北上,赴试并州。路迢迢,水迢迢,一路山水迷茫……在路上,他碰到一个捕雁者,正兀自叹息,他上前询问原委,那人不无感叹地说:“今天逮着两只大雁,一只死了,那个脱网而逃的在空中盘旋悲鸣,久久不肯离去,最后竟然自己坠地而死。雁尚如此,何况人呢!”元好问年轻的心为之一震!情潮奔涌而来,似迢迢而递的汾水,不绝如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他买下了两只亡雁,仰天怅望:“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双影为谁去?”,遂挖土为坑,葬在汾水之畔,并系石作为标记,名曰“雁丘”。 这个小小的土丘便成了遗山情感的标识,那个时代的一个年轻人,竟敢如此大胆地将炽烈纯真的爱情流淌于生命的河流,人随水流,水随情流,以至成为千古绝唱! 有这么一个传说,在太行山腹地的山西陵川,14岁的诗人与一个叫杏花的姑娘一见钟情。那年阳春,当他被那些苦燥的“子乎者也”弄得昏昏欲睡时,一股清香从窗外吹来,使他猛然清醒。朦胧中,一枝鲜丽烂漫的杏花灿然开放在书桌上,芳露晶莹欲滴,使他眼前为之一亮。窗外,一个稚纯的脸嫣然一笑,便像一团粉红色的雾飘去了,他深吸一口杏花的馨香,周身春风般清爽。 从此,每年的春日,他都会收到一枝沁芳的杏花,杏花洁白的瓣叶、纯净的花蕊翼动了一个少年的心;杏花清澈的眸子,稚纯的笑脸牵动了少年的情愫,他与杏花相恋、相思了……然而19岁那年,诗人不得不随养父元格到陇城,与杏花告别。临别时,他又一次来到杏园,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东方的第一抹霞彩初现,到日升中天,他在斑驳的树影下徘徊了整整一天,然而直到斜阳收回了最后一抹余辉,他仍没能看到杏花的身影……裹着暮色,他失魂落魄踉跄而归……从此诗人和杏花生死两茫茫,他再没能见到杏花。 不幸的是,养父不久就病逝了,诗人扶柩回到故乡韩岩村。每当春风送爽万木复苏之时,他多想再收到一枝饱含深情的杏花呀,他一遍遍寻山踏水,寻访杏花的消息……在窗前,他深情地种下一棵杏树,从杏花绽蕾到盛花期,直至杏花谢了再谢,努出了毛茸茸的青杏,仍没有杏花的音讯……“牙牙娇语山樱破,稠闹成团稀作颗”,于树下,他抚着嫩绿的树身,怅然若失,轻轻地折了一枝,回屋插入书桌上的古铜瓶子,日夜相伴。为此,他两月不举酒,半岁不作诗,直到古铜瓶子也无一枝的时候,仍对绿阴青子长相思……杏花出嫁了,从此,杏花成为他生命中的情结,他把自己炽烈的情感倾注于杏花,一生竟写了40多首杏花诗…… 在一个乍暖还寒的二月末,在寻访放浪于山水间的父亲时,于忻州城南的系舟山前,他曾怀着怎样急切的心情等待杏花盛开。“待开竟不开,怕寒贪睡嗔人催。爱花被花恼不彻,一日绕树空千回。”但诗人爱花、叹花、惜花、恋花之情却字字真切。他生活于金亡元兴之际,有那么多沉郁大和、清雄古雅的诗作,慷慨悲歌,追怀盛世,忧国忧民,但残破的现实仍没能湮没他的真性情,是杏花使他保存了诗人的一颗至纯至真的心……他天生就是一个诗人,尽管生活于仕宦世家,却没有沉湎于声色犬马,追波逐流。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他7岁就能写诗,14岁从学于陵川郝天挺,20岁便下太行,渡大河,作《箕山》、《琴台》等诗,名震京师。而仕途多艰。南渡途中,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残破的现实使年轻的元好问悲怆慷慨;移家登封,他和农民一起播种收割,一起赶豪猪、食榆荚,体味其中的甘苦。他32岁中进士,快40岁才任县令,42岁调进京城,但仅一年多时间,仕途之梦就被蒙古人的铁蹄踏碎了。 1232年正月,蒙古军围攻汴京,这时,元好问任左司都事,过着“围城十月鬼为邻”的日子。第二年春天,金守将崔立开城投降蒙古人,宫车把太后、中宫、嫔妃、宗室500多人,载运北行,眼看着国破家亡,自己却问天无路,挽救无力,欲哭无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诗人夜不能寐,怀念离散的亲人,感叹非人的日子,他想进故宫看最后一眼,当看到故宫人去屋空狼藉不堪的景象时,狂歌当哭,以狂笑、惨哭来抒发亡国的挖心之痛,在被押聊城的路上,他写了《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国家不幸诗家幸,残破的现实造就了他,也成全了他。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丧乱诗”,奠定了“金元文宗”的地位。金元间少了一个官宦,却出了一代宗工。他的诗、史、文、词、曲、小说无所不辉,无所不耀,流传千古。 从此他成为“楚囚”,被蒙古军羁管山东聊城,后又移居冠氏(今山东冠县),直到1237年才能回到故乡。这年秋天,当元好问路经大名时,走到大名县境的一个河塘边,只觉得一股微风吹来,刚才的热燥一扫而光,放眼望去,秋荷田连,碧波盈盈,把一身的路途尘乏涤荡得干干净净,通身清爽,河塘边,他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对民家小儿女,因父母不允婚姻,便赴水殉情,后来有一个踏浪采荷的人在水中发现了他们的尸首。从此这个荷塘里的荷花没有不是并蒂的。听到这个故事后,诗人心中隐隐作痛,“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他禁不住又想起汾水边的那对大雁,人间何为最贵?真情!这愈发添了他的思乡之苦,他归心似箭,快马加鞭,一路风烟…… “并州一别三千里,沧海横流二十年。”回到故乡,他多想见到乡亲友人啊,然而20年的腥风血雨,连根草都不留,还会有谁活着呢?亲人们都死了,院子里只有没膝的蒿草、飘摇的老屋和伤痕累累的杏树迎接着归来的游子,屋顶的苫席在风中呜咽,像母亲散乱的披发,干硬的杏瘤好似杏花的遍体鳞伤……一腔热血、一世真情都化为乌有,如今还落得个楚囚的下场,只好抱着“今是中原一布衣”、“衰年哪与世相关”的态度虚度晚年。但他还是想做一点有益的事情,两年后,饱经离乱之苦的元好问,举家返晋,终于落根于故土。在他的故乡忻府区韩岩村修建了“野史亭”,奔走于晋、魏、燕、赵、齐、鲁之间,采摭其间,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记之,至百余万言,担当起编纂金史的重任。 当我们轻步踏进野史亭后,野史亭翼然欲飞,亭后的两棵杏树芽苞待开未开,似在启人心智,开掘真情,我仿佛看见,先生从亭上缓步走下,烂漫的杏花竞相开放,随风起舞,纷纷扬扬飘洒了满院。“青山簇簇树重重,人在春风浩荡中”,整个野史亭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浸人肌骨,净化着前来拜访的后辈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