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的复国大业
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武功高强,但复国失败。不过,他的祖先成功了,尽管很短暂。 金庸在小说《天龙八部》中,塑造了擅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武林世家姑苏慕容。在小说中,姑苏慕容是大燕皇族后裔,世世代代笃志复国。小说言及,“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其实,上述四个政权没有一个是为北魏所灭的。但在公元395年发生的参合陂之战中,控制华北的慕容氏后燕政权与崛起中的拓跋氏北魏政权对冲,慕容氏遭到惨败,强弱形势发生逆转。次年,拓跋氏入主中原,慕容氏残余势力分为两支:一支北奔至辽东,公元407年为北燕所灭;另一支南渡黄河,东徙进入青齐,史称南燕,公元410年为东晋所灭。 在小说第四十三回,慕容博向萧峰父子展示“大燕皇帝世系谱表”,该表将前燕、后燕、南燕的君主一并列出。金庸又写道,“南燕慕容超灭国后,以后的世系便是庶民”,“年代久远,子孙繁衍”,可知金庸将慕容博、慕容复父子设定为南燕后裔。其实,金庸对大燕帝系的处理未必妥帖,试想在南燕与后燕分道扬镳之后,两个政权互为敌国,帝系又怎么可能会写在一起呢? 在姑苏慕容的祖先中,恰好曾有一位成功复国之人:他半生飘零于敌国,在花甲之年实现复国大业——他就是后燕的开国君主慕容垂。 一、慕容垂父子复兴燕祚 慕容垂是前燕君主慕容皝第五子,史书称其“少岐嶷有器度”,因而备受父王宠爱。在其兄慕容儁、其侄慕容暐在位的时代,慕容垂则受到冷遇。公元369年4月,东晋名将桓温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慕容暐不得不起用慕容垂御敌。同年9月,慕容垂大败桓温于枋头,挽救了前燕政权。由于功高震主,慕容垂更是备受猜忌,不得已惧祸出奔,投奔关中的前秦政权。史书称,前秦君主苻坚早有吞并前燕的计划,只因忌惮慕容垂的威名而未实施。因而当听说慕容垂前来投奔时,苻坚大喜过望,亲自到郊外迎接。次年,前秦灭前燕。慕容垂收纳旧臣子弟,从此潜心积蓄,图谋复国。 公元384年,慕容垂率部参加淝水之战。是役,东晋以8万北府兵击溃前秦百万大军。在前秦各支军队纷纷溃败之际,只有慕容垂一军因远离主战场而未受损失。在溃退中,苻坚率领残兵投奔慕容垂,慕容垂并未趁机杀掉苻坚,反而一路护送苻坚北返。 行至渑池,慕容垂以稳定河北局势为由,向苻坚提出返回河北的请求。甫到河北,慕容垂即暗中与故臣谋划复国大业。就在此时,丁零部族翟斌起兵反秦,为慕容垂提供了机会。镇守邺城的苻坚之子苻丕派遣慕容垂前往镇压,可是苻丕并不信任慕容垂,不仅扣留了慕容垂的子侄,而且派遣亲信作为副将,以监视慕容垂。行至河内,慕容垂杀掉苻丕亲信,竖起了复国大旗。但慕容垂的军力有限,后燕复国运动真正的主力有两支,本文分别称之为“新安集团”与“列人集团”。 “新安集团”兴起于河南新安县,其主力是丁零部族。丁零翟斌于新安县起兵反秦,河南的故燕势力纷纷投靠丁零翟氏,曾仕于前秦、自关中东归的华北士族也加入其中。在前燕宗室慕容凤等人的劝说之下,翟斌奉慕容垂为盟主。 “列人集团”兴起于河北列人县,其主力是乌桓部族。为苻丕所扣留的慕容垂子侄自邺城逃脱,奔列人县起兵。此时,燕赵大地风云际会,慕容垂之子慕容农、慕容隆为时势所推,作为慕容氏之代表整合河北故燕势力。 慕容垂率河南之众北渡黄河包围邺城,慕容农率河北之众来会。就在这时,丁零翟氏反叛,使攻取邺城的计划功败垂成。丁零反叛,造成“新安集团”的分裂:故燕势力在慕容凤的率领下站到了慕容垂一边,而东归华北士族则大多站到了丁零翟氏一边。 针对丁零反叛,慕容垂的两个举动值得注意。其一,慕容垂以“列人集团”作为平叛的主力。其二,慕容垂趁机控制了慕容凤势力。史书记载,慕容凤“每战奋不顾身”。慕容垂告诫他:“今大业甫济,汝当先自爱!”并派自己的弟弟慕容温做慕容凤的上级,“以抑其锐”。就这样,慕容垂通过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其嫡系慕容德驾驭慕容凤,从而控制了河南的故燕势力。 丁零反叛后,局面一度对慕容氏非常不利。在慕容农及“列人集团”的奋战下,终于稳定了河北局势:中山一带的丁零翟成被平定;黎阳一带的丁零翟辽表示归降;前秦苻丕放弃邺城,残余势力表示归顺。公元386年,慕容垂即皇帝位,定都中山。 就在慕容垂父子尽力稳定华北局势之际,东北发生了两件事情,即高句丽寇边与余岩反叛。在华北局势稳定后,慕容垂派遣慕容农稳定东北局势。慕容农急行军至慕容氏的龙兴之地——龙城,到达之后休整了十余日。诸将纷纷质疑:“殿下之来,取道甚速,今至此久留不进,何也?”面对诸将的质疑,慕容农的理由是:“此田善熟,未取而行,徒自损耗。”其实,慕容农急行军来到龙城的首要目的是排挤与慕容垂较为疏远的龙城守将慕容佐,相较而言,讨伐余岩与高句丽不过是借口而已。 “列人集团”的一部随慕容农北镇龙城,另一部则随慕容隆在南线作战。公元389年,慕容垂调慕容农南下讨伐翟辽,并以慕容隆代替慕容农镇守龙城。慕容农随慕容垂渡河,一举攻克滑台,消灭了丁零翟氏势力。其后,慕容垂以慕容农镇守邺城;又以“列人集团”成员慕容楷为冀州牧,镇守信都。这样,以龙城为中心的北线、以邺城为中心的南线以及冀州,都在“列人集团”控制下,“列人集团”的势力达到了顶峰。 二、西征、北伐背后的阴谋 随着“列人集团”势力的膨胀,太子慕容宝的地位一度受到威胁。慕容垂的夫人段氏曾进言:“太子姿质雍容,柔而不断。”建议改立慕容农或慕容隆。慕容垂拒绝了段氏的建议,可能源于他对慕容鲜卑历史的深刻反思。君位传承问题曾造成前燕多次政治动荡,这些历史教训促使慕容垂在慕容宝与“列人集团”之间艰难地做出选择。慕容垂选择了慕容宝,却仍然没能避免悲剧重演。 想要巩固太子的地位,就不得不瓦解“列人集团”。“列人集团”是后燕立国的支柱力量,对慕容垂而言,既要利用之,又要瓦解之,这是一个难题。慕容垂瓦解“列人集团”的行动分为几步,对象依次是“列人集团”控制的邺城、龙城和信都,既要夺取地盘,又要夺取军队。瓦解“列人集团”的行动在西征与北伐的掩护之下进行,颇为隐晦,故罕为史家所论及。 在攻克滑台、消灭丁零翟氏之后,慕容垂酝酿着讨伐西燕的计划。在前秦灭前燕之后,关东的鲜卑部族被迁入关中。在淝水之战后,关中鲜卑在前燕宗室的率领下起兵并东归。由于慕容垂抢先占据华北,因而东归鲜卑徘徊于今山西东南部,建立国家,史称西燕。 公元394年,慕容垂发兵讨伐西燕。史书记载:“垂遣慕容楷出自滏口,慕容农入自壶关,垂顿于邺之西南,月余不进。”在慕容楷、慕容农出发后,慕容垂的顿军之举颇值得玩味。史书暗示,慕容垂此举意在迷惑敌人,但从事件的进程上看,慕容垂此举意在瓦解“列人集团”。 慕容垂调“列人集团”西征,用欺诈的方式赢得了“釜底抽薪”的时间。取代慕容农镇守邺城的慕容会,是太子慕容宝之子。此后,邺城不复在“列人集团”的控制下了。西征之后,山西新得之地另由他人镇守,慕容农无处可归,只得在慕容垂的命令下“略地青、兖”。 继西征之后,慕容垂发动了针对北魏的北伐,这次军事行动的主帅是太子慕容宝。公元395年,太子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麟统兵8万伐魏,慕容德为后继。从统军将领上看,北伐军主要由慕容农、慕容麟所部构成,显然慕容农所统领的南线“列人集团”是北伐军的主力。随着参合陂之败,这支军队从此消失了,后燕政权痛失支柱力量。究慕容垂之本心,并非借北魏之手消灭“列人集团”,而是希望通过太子统军出征,建立威望,进而最终控制这支军队。于是在北伐大旗的掩护下,慕容垂试图让太子掌握军队,却未曾料想结果竟会如此惨痛。 参合陂之败后,为了报复北魏,慕容垂又筹划第二次北伐。一方面,慕容垂调镇守龙城的慕容隆率军南下;另一方面,慕容垂令征东将军平规发兵于冀州,结果激起了平规反叛。平规为何要谋反呢?从进程上看,这次谋反被轻易地镇压了,显然时机并不成熟,因而难以用平规个人的政治野心来解释。我们认为,平规谋反是被逼无奈之举。平规是“列人集团”的重要成员,他眼见慕容垂以征兵的方式从“列人集团”手中先后夺去了邺城和龙城,又眼见南线“列人集团”在参合陂全军覆没,这才决心孤注一掷。 慕容隆统帅的龙城军队抵达燕都中山,“军容精整,燕人之气稍振”。其后,慕容垂不得不以老病之躯再次出征,仍未捕到魏人主力得以决战,在参合陂触目伤怀,发病吐血,不久死去。 公元396年四月,慕容垂卒于军中,太子慕容宝即位。同年五月,慕容宝重新安排了后燕内部的政治势力。其一,以慕容德镇守邺城,出任南线统帅。慕容德为慕容垂之嫡系,是慕容垂瓦解“列人集团”的得力助手,而南线各州在西征前本为慕容农的地盘。其二,以慕容农镇守晋阳,名义上都督六州,其实地盘仅有今山西中部,慕容农所部实则是充当炮灰。 同年九月,北魏兵临晋阳,慕容农地盘、部曲、妻子尽没,独与三骑逃归中山。从385年到392年,慕容农北镇龙城,南克滑台,西灭西燕,达到了个人功业的顶点。从392年到396年,慕容农兵败参合陂,丧师并州,丢掉了地盘和军队。慕容农的个人成败,只有放到慕容垂巩固太子地位、瓦解“列人集团”的密谋之下,才能得到解释。 三、后燕的内斗与分裂 公元396年十月,魏军自韩信故道偷袭燕都中山,后燕诸城望风而降,“唯中山、邺、信都三城不下”。此时,后燕最高决策层的核心人物是慕容隆与慕容麟。慕容隆为“列人集团”之领袖,所统率的“龙城之甲”是后燕赖以立足华北的支柱。慕容麟是除慕容农与慕容隆之外,慕容垂诸子中仅有的长期统军作战、立下赫赫战功之人。在慕容垂死后,慕容宝遂倚重慕容麟以制衡“列人集团”。 在北魏大军围城之际,后燕决策层在是攻是守的问题上意见并不统一,慕容隆主张主动出战,而慕容麟则主张坚守。史书多将慕容麟描绘成沮战的奸臣,实则未必。考虑到魏军远道而来,利在近战,因而坚守待变实为后燕的最佳选择。那么,慕容隆为何屡屡求战呢?出战的结果无非有二,或胜或负:若胜,则“列人集团”建立大功;若负,尚不失北归龙城。战守分歧的根源在于:龙城为“列人集团”之基地,中山为慕容宝、慕容麟之基地。 魏军围城后,发生了谋弑慕容宝、拥立慕容麟的密谋,“麟由是不自安”。不久,慕容麟叛逃,慕容宝失去了可以抗衡“列人集团”的凭借,只得在慕容隆等人的劝说下放弃中山、北归龙城。 在慕容隆率军南下之后,代替其镇守龙城的是慕容宝之子慕容会。此时,慕容会奉命南下驰援,与慕容宝等人相遇于蓟城。慕容会提议克复首都中山,却遭到慕容宝的反对。究其本心,慕容宝是希望返回中山的,但在特定的条件下,他不得不站在慕容农、慕容隆一边抵制慕容会。此前,慕容宝因立储之事招致慕容会的不满。令慕容宝担忧的是,一旦慕容会击溃魏军,自己的皇位和生命是否能够保全。 就在北归龙城的途中,慕容会袭杀慕容隆、伤慕容农,举兵反叛未遂身死。慕容宝至龙城后,不得不重用慕容农以立足。究其本心,慕容宝仍希望返回中山。慕容宝强行下令出征,结果激起兵变。兵变又得到了“列人集团”成员兰汗的配合,慕容农在兰汗的招引下叛逃,后为乱兵所杀。在兰汗的引诱下,慕容宝遇弑。此后,慕容宝之子慕容盛诛杀兰汗,复兴燕祚。慕容盛在位3年,遇袭身亡;其叔慕容熙即位,在位6年,为兵变所杀。至此,蜷缩于龙城一隅的后燕宣告灭亡。 我们再把目光投向南线。公元398年正月,慕容垂之弟慕容德自邺城南徙滑台,称燕王。次年,慕容德率部进入青齐,史称南燕。 后燕复国运动初期的“新安集团”由丁零翟氏、慕容凤势力、东归华北士族构成。丁零反叛后,慕容德成功控制了慕容凤势力。慕容垂死后,慕容德出任南线统帅,重新整合东归华北士族,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此前的“新安集团”,这是慕容德得以自立的深层原因。可以说,后燕走向分裂的历史命运早在复国运动初期即已注定,那时形成的“新安集团”与“列人集团”南北两分的政治格局,为慕容德与慕容宝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慕容垂领导的后燕复国运动,没有鲜卑慕容部作为后盾,仅仅依靠前燕的政治遗产,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但这也正是后燕国力虚弱的深层原因。慕容垂所依靠的前燕政治遗产,在河南是丁零翟氏领导的“新安集团”,在河北是慕容农、慕容隆领导的“列人集团”。在君位传承与政治集团两大因素的作用下,后燕政权在内斗中丧失了支柱力量,最终的覆亡已经难以避免。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历史系 责任编辑:谢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