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啊石榴
石榴啊石榴
戴荣里
(2006年8月6日星期日20:28:58____22:37:43共3083字于薛城又一村宾馆) 山东枣庄有一个万亩石榴园,可惜我一直没能光顾;在我的记忆里石榴是一种多情的水果。这种水果似乎永远根植于民间,更重要的是它成了贫苦人最值得信赖的一种水果。在我的家乡,石榴几乎是每家每户都要种植的,乡亲们互相熟悉谁家的石榴是最甜的,谁家的石榴是半口(指半酸半甜)的,谁家的石榴又是最酸的,好象熟悉人家孩子的脾气一样。在春天,红得像火的石榴在庄户院子里灼人,和古老的石头院墙相互映衬。石榴是山乡最有色彩的呼喊,点缀着乡村的春天。石榴的叶子是墨绿的,配着红花,让一个寂静的小院顿时生动起来。在石榴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我就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采摘它们,从发涩的它们一直到成熟的它们,童年的舌尖和它们总是最密切地接触。现在我能回忆起来温暖我整个童年的最好吃的水果就是石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里没有种植石榴,每年都要吃乡亲们或亲戚们的石榴,在寒冷的冬天,有的乡亲们把石榴送到我家里,我喜欢一个籽儿一个籽儿的品味;夏天在和小伙伴们玩够了之后,我喜欢和他们一起偷偷去采摘乡亲们院子里的石榴,然后一伙人到山泉旁边学着大人喝酒,山泉就是最美的酒,石榴籽就是最好的菜肴,我们贪婪地喝着山泉水,就着石榴籽,快意极了;这种童年的印象刀刻一样镌刻进脑海,如今我们的孩子都已经是我们当时的年龄了,他们吃石榴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有一次我和女儿去超市,看到又大又圆的石榴,想给女儿买几个,得到女儿的否定,女儿感兴趣的是南方的一些水果,对这些熟悉的石榴显然冷漠了。女儿所看到的水果大多是储存在超市橱窗果柜里的,她难以体会到童年的我那时在树上采摘石榴的感觉了。
突然忆起二十多年前,退休回家的父亲开始在我故乡的小院落里栽种石榴,石榴在叠砂粉化的土地上格外能长,似乎要把父亲的汗水变化成石榴籽,父亲栽种的石榴树很快成活了,第三年就开始结石榴,可惜是酸的;母亲又从乡亲们那里移栽来石榴,种在新建的房屋跟前,新房是五间大瓦房,所有的石头都是父亲在退休后在石塘里一块块开采出来的。门前的石榴树大概喜欢新房子的环境,也许是母亲照料的比较好,风快地长着,没过三年就超过了房檐。而且结出的石榴是甜的,在我没有成家的时候,每年父亲和母亲都要把石榴采摘下来放在缸里,等我回家过春节时拿给我吃。放在缸里的石榴表皮搓皱着,如父母越来越老的脸,扒开表皮,外面的石榴籽有的已经腐烂,里面的石榴籽依然鲜艳夺目,我品尝着甜甜的石榴,心里却是酸酸的。
石榴一天天长大,长成院子里的一道风景了,我家兄弟姐妹一个个也和石榴树一样长大了。我在家中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自从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到外面工作,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屈指可数。有一年,父亲实在想我了,从家里爬火车赶到徐州看我,难以想象当了一辈子铁路工人的父亲为了节省几个钱,会和盲流一样爬火车赶去看我。那是一个春天,当时上海正在流行一种病,父亲从家乡刨了草药给我送到工地;此后我到官桥施工,父亲又曾经去那里去看我,记得当时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看着他晃晃悠悠离开工地,我就想哭;而在这一年的冬天,父亲保存的石榴出奇地新鲜。为了让我能吃上新鲜的石榴,父亲用沙子把石榴存放起来。相对而言,我是兄弟姐妹几个中和父亲接触最少的一个,父亲对我的爱心往往就用这样的细节代替了。爱喝酒的父亲虽然在铁路工程队生活了大半辈子,但还是有很多农民意识,结婚后我有个女儿,父亲喝醉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我家几代单传,父亲多么希望看到能有一个孙子啊!父亲尽管有苦不说,但平常却十分喜欢我的女儿戴慧,每年采摘的石榴父亲都要悄悄地为孙女留好,有一年妻子在单位把那石榴随意瓜分给别人,我就和她吵了一架,她还莫名其妙,她怎么会知道石榴藏有父亲的深意。
一九九一年的深秋,也就是父亲退休十年的前一天,父亲因为连续几天替乡亲们拉煤,
劳累过度,突发病症去世。那时我家的柜子里有父亲采摘的石榴,看到它们我的心在流泪。乡亲们在院子里忙活着父亲的丧事,不知道悲伤的亲戚在酒桌上依然谈笑风声,妻子掀了他们喝酒的桌子,我第一次没有责怪她的无礼;本家嫂子开始借机说些不冷不淡的话,那些话至今还冷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如光溜溜的石榴树,没有了依附的感觉。弟弟妹妹年龄尚小,我只有在这个深秋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渴望春天的石榴花再度火红。房前的石榴树是母亲栽的,是甜甜的,每年父亲都要把那些甜甜的石榴悄悄藏起来,给他的大儿子留着,后来给他的孙女儿留着,而今给我和我的女儿悄悄藏石榴的人就这样永远地走了;房后的石榴是父亲栽的,因为是酸的,父亲很少留这样的石榴给我,如今这棵石榴在我家院子后面什么话也不说,如我回家看到的一边抽烟一边看我的父亲。父亲走后,每当我回家,我都要在那棵石榴树边站上片刻,看父亲在烟雾里清晰起微笑的面容,我很无奈地摸着石榴树一个人流泪,怕让未成年的弟弟妹妹看见,更怕母亲看见。
弟弟妹妹终于和石榴树一样长大了,石榴树没有离开老屋,但弟弟妹妹却一个个离开家乡了:先是大妹出嫁走了,按乡下的习惯我应该送妹妹出院子,当时父亲去世刚满周年,我在石榴树下时常一个人发怔,但妹妹毕竟到了婚嫁的年龄,妹妹出嫁的时候,我一眼瞥见门口的石榴树,万剑钻心,怎么也无力送妹妹出院子了;弟弟和二妹先后出去上学,离开了故乡的家。故乡只有母亲一个人了。每到春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同回家,母亲就会拿出久藏的石榴分配给我们吃,所有的母爱化做一颗颗石榴籽,甜在嘴里,留在心里。后来弟弟妹妹都成家了,我们天各一方,母亲在老家守着石榴树,成了我们兄妹几个的牵挂,后来母亲只好周游列国,在几个孩子那里分别过上一段时间。在我家的时候,我喜欢依偎着母亲,听她讲述石榴的故事。故乡有很多石榴的传说,传了一代又一代,母亲回忆她童年的石榴,回忆她的老人和故乡,竟然也神采飞舞。石榴的便于保存和它在农村的广泛栽种让每一个乡村留下与它相关的不少故事。母亲是移动的村庄,每到一家,石榴树就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心中活了,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探望故乡,但我们可以在母亲的话语里温习故乡的一切。
母亲有一年得了脑溢血,在县医院里,我在母亲的病床前揪心了一个多月,后来母亲终于醒了过来,还奇迹般地没有留下明显的后遗症,只是反应有些迟钝,母亲只好离开我们的老家,和我们在一个个陌生的城市辗转。我故乡的家只好托管本家兄弟照看,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故乡了。故乡院子里的石榴树怕已经是硕果累累了吧!房前的石榴是甜的,房后的石榴是酸的,我家的两棵石榴树如一本书的封面和封底,触及它们,就能打开我这个家庭的历史,也能让我重新回忆慈母严父表达情感的方式是那样不同。母亲依然会经常唠叨起家中的石榴,她能清晰地回忆起哪一年收摘了多少石榴,而对于家乡的其他往事母亲却大多忘却了。近年来,过去的爱恨情仇
愈加明晰和强烈,我不能做什么都不记忆的一个所谓宽容者。世间的宽容者大多拥有一套虚伪的外衣。要知道石榴的真正滋味,在超市里是很难真正品尝到它的原始意味的。 万亩石榴园我早晚会去看的,但那是别人的石榴园。我的石榴园里只有两棵石榴,一棵在房前,一棵在房后;一个结甜石榴,一个结酸石榴;一个是母亲栽的,一个是父亲植的,它们在我心中的位置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无法说给任何人,这就是我不卖我故乡庭院的缘由,尽管喜欢城市的弟弟妹妹劝说我,认为乡下的房子已无用;乡下的亲朋也劝我不要那么小气:一处值不了几多钱的老宅干脆送人算了。我不表态,我任凭屋子老去乃至塌败,我所希望的依然是那两棵石榴一前一后辉映着这个院子,让我在未来的日月里留些念想。石榴啊石榴,我在这寂静的夜里盼望者你们生机盎然,年年硕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