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中的聂隐娘们,真的是女权主义者吗?
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刚在戛纳拿奖那会儿，百度百科里的第一段赫然写着，“聂隐娘这个人物出自《聊斋志异》。”
我向朋友感叹了一句，度娘真没文化，聂隐娘明明出自唐代的传奇。
朋友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是啊，很传奇的。”
看样子有必要普及一下唐传奇了。
（一）
确实，在大唐璀璨的文学星空下，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这样的名字实在太过耀眼，“抽刀断水水更流”、“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样的句子太过旷世绝伦，以至于很少有人会记得裴刑、袁郊这些传奇小说家名字。可能稍微耳熟能详一点的只有元稹了吧，但我想大家记住元稹一定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多少人知道他写过《莺莺传》，对，就是那个红娘传书的崔莺莺，王实甫的《西厢记》只是翻拍。
但实际上，唐传奇是中国所有小说的鼻祖。中国小说萌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到唐代则走向成熟，那就是唐传奇。你喜欢金庸是吧？中国的武侠小说就诞生于唐传奇。你喜欢琼瑶是吧？中国的言情小说也诞生于唐传奇。这时候，距离莎士比亚出生起码有一千年，距离堂吉诃德问世起码有一千年。
而且千万别以为在唐代，只有诗赋是主流，写武侠言情的唐传奇就是地摊文学。唐代的学生进京赶考，做的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给名公巨卿，也就是有可能成为他们阅卷老师的人，送上自己写的几份自己写的传奇小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大家都知道，科举制度发端于唐代，科举考试的文体规定得很死。但唐是一个什么朝代？那些阅卷老师无一不是大文豪，大猛人啊。你高考作文写得再好，他们不一定认。所以在考试前要写上几篇传奇，传奇里往往包括故事、议论、诗文，就是证明自己“文备众体”，证明自己除了写应考作文，我心依旧澎湃；证明自己写的文章，能在这里，读懂盛唐。那些猛人考官看到了，嗯，这个同学不错，不是应试教育的产物，是素质教育的产物，录取了！
（二）
唐传奇的另一个里程碑式的意义，就是女性角色首次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大规模出现。
在唐代之前，文学作品里丰满的女性形象凤毛麟角，偶有一两个，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幸。但在唐代，承袭了北朝较为开放的社会风气，女性生活的自由度，较之前的大部分朝代，明显要大很多。自由择偶、自愿离婚，对唐代女性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据史料统计，唐朝六十多位公主，再婚的达二十多人。
对贞洁观念的看淡，造就了唐代不一样的情爱观，也造就了唐传奇里对女性角色的审美与前朝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这才是中国古典小说真正成熟的标志，之后的元曲明小说，无不从中受影响甚深。
女性角色广泛分布于唐传奇的各类题材中。比如神怪类，《任氏传》就是其中的代表，机智勇敢的狐妖任氏，奠定了此后几百年中国狐妖的典型形象。比如言情类，《莺莺传》里西厢相会的一幕，到现在看来，仍觉得出格大胆。甚至武侠类，唐传奇塑造的一大批高来高去的大侠，一大批是女侠，你看看一部《三十三剑客图》，聂隐娘、红线、贾人妻、车中女子……皆是武功震古烁今的女子。
一千多年后，侯孝贤以另外一个女性，聂隐娘，在女权主义环绕的戛纳电影节脱颖而出。当然，侯岛的改编与镜头功不可没，可多多少少总受到了降生于唐代的这么一个孤独、决然、洒脱的女性形象的惠泽。
这些女性形象都是极好的。但奇葩的说法因此而生——有人看了几部唐传奇，看到了行侠仗义的聂隐娘，看到了机智勇敢的狐妖任氏，看到了敢爱敢恨的崔莺莺，再联想到唐朝出了个女皇帝，立马就喊起了口号：“中国早在唐代就有女权主义的思想”。
这简直是一种令人心神俱醉的说法。
（三）
唐代女性的地位较历代要高，但男权社会的根本不会发生动摇。最简单的证明，就是写这些女性的都是男人，纵观整个唐传奇中的女性角色，作者总是在一定程度上把女性写成土于大夫狂狎玩昧的对象。男作家仍习惯性地仍旧用男性的价值观和性别观来评判人物和事件，使男性支配着基本情节，掌握着主导情绪，女性角色则被置于被观照、被审视的位置，她们的个人话语权被剥夺，张扬的是男性的感觉、心理和思想。
不信来看。《任氏传》里的狐妖任氏，之前风流，“多诱男子偶宿”，直至遇到郑六，因不厌其妖身而心怀感恩，倾身相爱。最后后来郑六因官赴任，任氏明知出行有险仍追随左右，最后被猎犬逐杀。此后，报恩、专情、殉爱几乎成了所有女妖的标配三件套。哪个男人不想要这样的痴情种子？
《莺莺传》更是直接被不断翻拍，宋代有《莺莺传》话本、《莺莺六幺》杂剧，金代有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代有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明代有李日华《南调西厢记》、陆采《南西厢》，清代有查继祖《续西厢》杂剧等。元稹写第一次西厢幽会，张生觉得自己恍若做梦，但“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别离之际，崔莺莺对张生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但后来仍旧充满感情地写信给负心郎君，“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莺莺传》为什么会被翻拍那么多遍，哪个男人不想要这样的情人与艳遇？
聂隐娘再决然洒脱，看到刘昌裔虎躯一震都要纳头便拜，每个月还只要200块工资，哪个男人不想要这样的打手保镖？就算红拂再敢爱敢恨，也需要有李靖做她一生的依附，哪个男人不想要这样的浪漫私奔？
再想要下去就没底了，柳毅娶了洞庭龙女，从而富甲天下，还成了长寿仙人；韦安道与后土夫人有一段露水姻缘，即将离别之际，后土夫人召来女皇武则天，令她赏韦安道钱五百万，官五品……
说白了，那就是，唐传奇里刻画的并不是独立自主的女性，而是男性作家想拥有的女性。再说白点，就是那个社会的一场集体Y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