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夜未央
高三夜未央
徐敏霞 灯一盏盏灭了,人们沉睡了,在梦中沉醉。
我站在窗前,惊讶于这黑夜。世界显然是死了。星星偶尔在,偶尔不在,月亮也是。而地球上仿佛只有我孤独且固执地活着。街灯勉强支撑,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我立马有被抛弃的恐怖。 只要关上灯,不独自暴露于世界我便安全了。我懂得,可是我不能。假若有敌机盘旋在上空,我是共产党员,请向我开炮。 1998年7月至1999年7月,无数斗士孤身各自为战。我们在黑夜里游走,为天明而奋斗。
六月过后是九月
高二下的期末考试,数学没有及格,我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去选文科了。这所‚以理为荣‛的学校对‚理高文低‛的高考录取比例极为推崇。文科在这里,就是数理化极差者的最终归宿。 认为我的物理尚有可塑性的同学,在我‚卷铺盖‛走出提高班时,拍拍我的肩。我知道他在心里说:你堕落了。而那几个物理本不如我的女生,蜷在角落,死也要死在这里。在她们看来我是‚变节‛。我想我不过是自己把自己‚死马当活马医‛。
即便到临死,还要挣扎。虽然历史的学术性更强,可我还是义无返顾地投奔政治去了。因为这里的历史是‚bottom‛,是‚连政治也学不好‛的代名词。然而马克思主义经过历史的验证是可以救中国的,尽管逻辑性很强的德国人的语言常常浇得人一头雾水。 暑假里就开始上课,高三前读‚预科‛。起先,课上得战战兢兢,怕有人告发,怕教育局来查。时间一长资格便老了,哪个高中的三年级不补课?哪个家长不希望老师多上一点,再上一点?夏令进补在三伏,天经地义。
热身就要你们热起来。油印室突然大方,卷子一叠叠往六楼送,身处卷中不只‚game over‛是何物。传说普罗米修斯受罚就是这样,鹰来啄他的内脏,但内脏又不断地长好,于是他要承受永不停止的剜心的疼痛。
热身的效果是显著的。九月,由于循序渐进,我们很快旧如了竞技状态。神经却也立时脆弱,任何有关于考大学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当头一棒还是开学后不久L老先生的中风事件。
都是肥肉惹的祸!‚嗜肥如命‛的老先生的确是失足了,再也无法弥补撒手不管我们的错误。偏瘫的又似乎是我们,外援在何处?诚然,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取代,我们仍要在这摆脱‚私情‛的时代,寻觅最佳的候补尽快驱散‚恐慌‛事件给我们的高考投下的阴影。
文科班的节奏相对舒缓。朝南教室采撷四季的阳光,女生永远穿美丽的衣裳,偶尔也有零星的男生调节阴阳。这样的格调应是浪漫滋生的温床,可我们是朋友也是敌人。
我和理化分手亦是朋友,彼此相间客客气气,相安无事。不用受力分析的眼光看待不慎的碰撞,酒精就是酒精而不再是乙醇,生活忽然有情趣可言了。世界是物质的,但更有物质以外的东西。 然而,高三就是高三,不会一因为理化的推出,使睡眠延长。‚3+1‛四主一仆,灰姑娘在午夜仍有洗不完的碗碟。
当爱已成往事
我想说,我是喜欢过数学的。在很小的时候,我曾为自己在梦中解出一道趣味题而骄傲。我本质上是一个自负的小孩,凭着偶尔过得去的数学成绩,我至死没有放弃对高分的追求。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长期的拉锯战开始了,我跳脱于各个分数段,我和数学成了一对感情破裂的夫妻。由于历史原因政治原因财产分割的原因而不能离婚。我不可能和数学抓破脸,离他而去?娜拉走后会怎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何必?
数学借助数学老师之口来还魂。我总是从他的形象代言人D老脸上读出我对科学的亵渎。
‚知道极限的答案是什么?‛严厉地。
我很痛苦地说:‚1/2。‛
‚过程?‛
思维早被下一道解析几何占据,下下之策:‚猜的。‛
D老的眼睛躲在茶色玻璃镜片后面,使我很难琢磨,可我摆好了冲上去急救的姿势。‚喜欢文学的同学都很感性,但是不能蛮不讲理嘛……那么下一道呢?‛
‚arctg3。‛我确定自己憋红了脸,我和数学之间的勾心斗角,介入者总认为是我的错。
‚错了。这样简单的题,不用打草稿也能做出来。用五分钟的时间去做别人三分钟就能做出来的题,高考怎么办?坐下!也不知道怎么会错的。‛
‚因为没打草稿。‛我嘀咕了一声坐下。
D老脱下眼镜,朝我看看又戴上,‚文科毕竟还是要考数学的嘛。‛ 不知道为什么拣了一个阴霾的天去社会实践。11月27日,冷风吹进车厢,盖住一切的笑。收音机里,流浪歌手的声音成为最后一丝奢侈。
D老似笑非笑:‚知道数学月考不及格吗?‛
‚知道。‛心里极空,整个人像往下坠,面皮却一厚,嘴角一扬,‚还晕过去了呢。‛
‚那还这样高兴。‛他对我是彻底绝望了。幸而他早就评上了高级职称,不然‚职丧我手‛,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我是自己掐自己人中醒的。‛语气认真,表情严肃,他觉得我完了。
透过变形的窗玻璃,蓝的天空,奇怪的高。我伸手去抓,冰凉的一片,这时我看见大学的门海市蜃楼般投影在空中,‚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仰面不再看见。‛
都是夜归人
许是觉醒的比较晚了,当爸爸妈妈终于不顾徐敏霞的反对要她出去补数学的时候,竟然已经找不到老师了。不知经历了几番辗转,才在离家千里的西区觅到一方去处。
徐敏霞自己有自己的固执:如果我是一个很笨的小孩的话,补了也白补;如果还不算太笨,那么不补也可以--我而已不是没有靠自己考过好成绩,尽管次数不很多。
可是爸爸和她争起来,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不好学,最不体谅人的孩子。
妈妈有一点自私,她认为她给徐敏霞找老师是为了对得起徐敏霞,怕徐敏霞考坏了怪她。
我还是妥协了,妥协是我的绝招,表明我也是在尽力的,不要落个:‚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把柄。于是,我把自己卖给数学,忍辱负重,但求早日脱身。
夜猫出动。看见许多认识的朋友在街上,在人群中匆匆穿行。彼此一笑置之,心照不宣。
我本应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我是去受刑,却仍不断寻找不同的通往目的地的车,只图个新鲜。实在是,实在是出来坐你辆车以外,我没有什么做得了住的事了。
我真正浏览这个城市是在车上,是在一场繁忙连接另一场繁忙的罅隙。36路是我最喜爱的朋友:敞亮的车厢,单排的木质座椅,没有电子报站器的聒噪而响着上个时代的音乐,像一直船摇曳在灯海。原来城市的处处时刻都在改变,我们蜗居在题库中,‚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我曾为没有睡过摇篮而沮丧,但乘车实现了我的梦想。Bus欢快地摇着,我贪婪地睡了。‚我不是偷懒。‛我骄傲地说,‚梦里也可以思考。‛面颊抱怨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的寒冷,颈椎无力直起,眼皮也摆脱不了倦怠。
车上是有奇遇的,我的期于也实在少到可怜。有一个妈妈抱着一个很小的弟弟坐在徐敏霞的面前,这个弟弟小朋友忽然回过头来向徐敏霞一笑。徐敏霞微微别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可他就是要凑上来,凑上来仍是一笑。我想起丰子恺:华瞻的日记:‚瞻瞻痴。‛弟弟小朋友在建国路下车,他的妈妈把他放在地上,他就拉着马鞍的手,头回转来向车里看,看到徐敏霞了,于是一笑。徐敏霞也朝他一笑,仿佛一瞬间成了郑德菱了。郑德菱没有烦恼,不做数学,只晓得邀了瞻瞻同去骑竹马。多好!
陌生的城市另一角,熟悉的图形曲线,又是一个‚抽象派‛画风的继承者和发扬者--‚艺术‛是相通的。我做着,傻兮兮的笑。老师讲的极好,他是个辩才,他的卷子也充满了机巧,诱得你做,欲罢不能。订正成了我的一大乐事,白纸黑字加上血淋淋的红笔油墨,很有充实感,这是价值啊。
无论酷暑严寒,爸爸总在我晚归的夜守在车站上;我也每每在深夜十一点鼻子一酸,决定‚粉身碎骨浑不怕‛了。
驿动的心
期末考试得了第二名,空前的好。数学九十九分,D老简直怀疑这是回光返照。我知道,想做出轨的事,必须在他缓过神来教导我之前。
有一点盲目,我并不知道复旦的确切位置,也没有看地图的习惯。可是奇怪,问路人,总有人能给指一条正道。明明是从中山南路到了中山北路,我却觉得复旦离得很近。
红墙里面人很少,都回家从容地过大年了吧。我大模大样地走进去,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真的和复旦如此相称?一连遇上三个大学生,无不让我肃然起敬--都是近视眼。惭愧惭愧。
白天的校园很静谧,这大概就是梅子涵所说的‚学院的含蓄和诗意‛,一点也看不出‚玩在复旦‛的样子。可我知道真正闹猛是在晚上--你放你的电影,我跳我的舞。我喜欢它的这种表里不一,我也是这样的脾--有点套近乎的嫌疑。
草地是一片一片的。大学里真是与世隔绝,一点也不知道外边寸土如金。很小的孩子在那里放风筝,没有放起来,就哭了。但校园太静,哭声把他自己唬住了,他只好稍息。
宿舍、食堂都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即便如此,我也心甘情愿,这才是修行呢。面对浮躁的世界,我也无法超脱,可是在这里,真正叫做学术的东西变成分子渗透进空气,弥漫到每一个人身上,让人一下子认定这里是做学问的地方了。可这‚修行‛是要怎样的人才能成正果?D老对我的期望很明确,拣个实惠的、风险小的大学,一个实惠的专业,找一份实惠的工作,一辈子做一个实惠的人。他也许是对的,他知道我只是嘴硬,显示不允许,我也不可能拿前途打赌。想到此处,人突然乏了。夹道的梧桐只剩下瘦瘦的枝丫,好生单薄,我替它们感到一丝凉意,再也无心留恋,灰溜溜地抽身退步。
和复旦作别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考不进就看看吧。‛简直是自我解嘲。校门口的地道竟是这样暗。我忽然想起去年T师兄因一分之差与复旦失之交臂;Z师兄考前剃了个‚一休头‛以示决心,临了还是弹破了做医生的理想泡泡。
重新到达地面,发现刚才在大学里的时候心跳很慢,走出来只有太阳刺进我的眼睛。
人在边缘
高三下是‚文化大革命‛。
高校开始抢生员了,随着推荐表的陆续登场,心理素质大受考验。 我不再担心睡眠的严重匮乏,因为它不再捆饶我。数学不幸,但我居然也可以精明得如地主婆,一直按兵不动,等待‚该出手时就出手‛。
华师大的推荐表只有两张,僧多粥少。申请的人不计其数,表面上却又不动声色。身在高三,友情是一只雕花玻璃杯,珍贵而脆弱,我们举起手随时准备将其打破。
宣布结果的时候,我低着头,竖起耳朵,心跳别别。 ‚由于……所以一个也没有。‛
骚动。
沉默。
举起的手轻轻放下,那只雕花玻璃杯在死神门前遛了一圈又回转来。
像笑话一样:年级里讨论的结果是要给中等同学一个机会。我是什么级别呢?尾巴?优等?弹性也太大了。 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第一次发现数学并不是最令我伤脑筋的东西,能只做一个快乐的机器人,境遇还不差。面对黑夜,我开始惶恐。它总是提醒我想起我的心理障碍。一路乘坐直升飞机而来,忽然在黑夜迷失了方向,没有确定的停泊处,而燃油即将耗尽。
接到‚新概念‛复赛通知的时候,我没有欣喜若狂。这似乎只意味着一系列以外的麻烦。爸爸妈妈并不知道我参赛的事,不然文章早已‚胎死腹中‛了。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双休日‚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补课只好逃掉;朋友来问只好说感冒。我原来这样不忠厚。
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Z先生作为对‚八股‛深恶痛绝的语文老师老早就教导我:‚你的比喻句很好,笔法也很特别,可是考试千万……算算看,考试啊……‛没有接触过他的人不知道他的数学比我还差,可面对高考,他有老母鸡在鹰面前保护小鸡的急中生智,‚会写好文章的人,这种格式背下来应该不在话下。‛我是听话的,特别对别人妥协式的爱护言听计从,更何况我在憧憬他所预言的更美好的未来:‚你是一堆‘热灰’现在也许暂时烧不起来,但是只等一阵风来就能复燃。‛书橱里堆了好多书用来盛灰,半年里我被公式套牢,修辞、技巧已不知被遗弃在大脑的哪一条沟壑里了。可是,风既来之,我怎安心做一堆‚死灰‛呢?于是去了,万一以后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也许还能责怪这两天的逃课。复赛前填志愿,我决定固执一下:填复旦。像恶作剧后的畅快,自以为可以不负责任。战战兢兢地放风出去说:‚我要考复旦了。‛
学校里没有异议,每天都有人变更自己的志愿。D老甚至很欣赏我的雄心,他认为我早就应该用考复旦的要求来要求自己,然后填一个稳扎稳打的大学就‚保大祥‛了。妈妈不是第一次把我当做疯人对待,不懈与我多讨论,她的杀手锏是不断提醒我‚你是疯子‛,知道我自己承认。
我埋伏在无人处。同学们终于都走完了。轻轻从墙上揭下复旦的招生简章,掖好放进书包,步履轻松起来。我似乎是得了神通,咬定它感到了我的虔诚。
冲啊
妈妈根本不敢相信,我背着她已在正式表格上将第一志愿填好,然后潇洒地将失利以后的命运全权交付给她。所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误认为已经进了复旦,而她总在为我‚失足进了大专‛而郁郁。
老师门在关键时刻表现得适可而止,‚那么就加油吧。‛语气不强烈,声音有点游移。
拼搏得昏天黑地。书桌上的白帜灯显示出最强的耐用寿命:与星星一同出现,一同泯灭。
最后的最后,大家等死。
一切结束的时候,是一个新世界。
后记
读书本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我们急功近利了,我们把它毁了。 弟弟今年升高三。暑假里他问我高三的情形,我竟然觉得无从谈起。语言和感受就是这样有隔膜,刻骨铭心,切肤之痛说来竟如此平淡,以至他开开心心满不在乎地去读他的高三了。
高三并不纯粹,许多事急吼吼地等在那里要你一下子明白。挺过高三的人都是网球高手,我已不理会接球的姿势怎样,难看又如何,只要是赢家。
去探望L老先生,思维混乱的他听得高考二字,双眸大放异彩。 又有机会在午夜睁着眼,黑暗里好几处人家亮着豆大的灯光。夜并没有结束。此一时,彼一时,笼罩不同的人而已。但,太阳总要升起。
注:本文作者系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被复旦大学破格录取